专访侯咏、刘烨:《望道》中,红色的每一次出现都有意义

由上海电影(集团)有限公司第一出品的电影《望道》于2021年冬在复旦大学开机,2023年3月24日起在全国上映。电影以《共产党宣言》中文翻译第一人陈望道为核心,用艺术性手法娓娓道来其笃定恒心、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

《望道》的上海首映礼特别安排在复旦大学相辉堂。隔着草坪与相辉堂遥遥相望的是复旦校史馆。在电影筹备期间,导演侯咏和影片主演、在电影中饰演陈望道的刘烨都曾来这里参观,了解、追慕陈望道的生平。

窗外,蒙蒙细雨落在相辉堂前的草坪上,校园里春意盎然。这也是中国影视行业全面复苏的春天。登台与复旦师生交流前,侯咏和刘烨接受了本报记者专访,讲述了电影背后的“望道之路”。

电影《望道》上海首映重回复旦大学

不演“意义”,演“实际”

谁能演陈望道?

《望道》正式开机前,主创团队走进上海的两所高校,与青年学子进行座谈,导演侯咏特意对此进行“民意调查”。当时,学生们一边倒地建议,“老校长”要由戏骨型演员来演。这也符合侯咏的心理预期,“望道先生是一个有分量、有坚定感的人,太年轻的演员撑不起来。”

饰演陈望道的刘烨曾获第24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男主角奖、第19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最佳男主角奖等重要奖项,在《守岛人》《解救吾先生》《北平无战事》等多部影视剧作品中都有出色表现。侯咏表示,选择刘烨,一方面是看中他的影响力。更重要的在于,他有能力和功力塑造好人物。

如今,这位银幕上的“老校长”终于要接受复旦师生的检验,刘烨心里是有底气的,侯咏同样有信心。“我给他的表演打满分。”在拍摄中,演员的信念感的逐渐增强也和导演的认可度达成了同步的默契。

上观新闻:你是怎么接到这个角色的?

刘烨:是侯咏导演找我的。我们20多年前就有过合作,他对我也比较了解。我之前拍了很多文艺片,可能会有点文人气质,他也知道我从小喜欢体育,正好陈望道先生是一个能文能武的人。

上观新闻:在饰演陈望道之前,对他有了解吗?

刘烨:最早是拍摄《建党伟业》的时候。我在里面饰演毛泽东,有一场戏是他拿着《共产党宣言》说,这是陈望道翻译的。望道先生在近代史上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他错把墨汁当成糖、“真理的味道非常甜”的故事广为流传,能扮演这样的角色对任何演员来说都是很开心的。

上观新闻:为了塑造这个角色,你做了哪些功课?

刘烨:我先看了上影集团寄给我的书《陈望道传》,挺厚的一本传记,对他的生平建立起了初步概念。到了上海后,我参观了《共产党宣言》展示馆(陈望道旧居),听馆长详细讲解有关他的趣事,还在复旦校史馆了解了很多他跟学生之间的故事,包括听望道先生的儿子陈振新教授讲有关他的故事,还去过他的故乡浙江义乌。通过不同的途径、听不同人的讲述去了解他,慢慢在心里构建起一个比较立体的形象。

上观新闻:你说,望道先生“是一位大先生”。为什么这么说?

刘烨:之前大家了解陈望道先生,可能更多的是知道他翻译了《共产党宣言》,这对整个中国命运走向起到一个巨大的引领作用,大家也会更多地关注他翻译家、语言学家、学者的身份。但当你对他有更多了解的时候,会关注到他作为教育家的一面,被他和学生之间的情感打动。他是那种心里有大爱的人。你看他的照片会发现,他平时不苟言笑,只有和学生在一起的时候,笑得特别灿烂。与此同时,他又是一个对理想、信仰坚贞不渝的人,即便面对死亡的威胁也不会改变。而且,他还会乐器、会武术,像一个大侠一样。我们不能把对他的认知局限于一位学者,他绝对是一位“大先生”。

在复旦校史馆里,我看到一张他在重庆重建复旦新闻馆时拍的照片。光线从他头顶照下来,眼窝深陷,整个人形销骨立,从中能感受到他当时是多么心力交瘁。那张照片让我特别震撼。为了让自己从外形上更接近他,我就给自己定下计划:跑步减肥。

上观新闻:最终减下来多少?

刘烨:我进组的时候大约163斤,拍到最后时有146斤左右。每瘦一点,都会开心一点。

上观新闻:在表演中,有没有设计一些小细节让这个人物更加鲜活?

刘烨:表演是一个整体性的东西。在表现他和妻子、学生相处时,无论台词还是形体,我一直对自己要求不演“意义”,而是演“实际”。所谓“不演意义”就是说,不去预设自己想表达什么,“演实际”就是从实际出发,考虑在这个点上人物到底是喜、怒、哀还是乐。

上观新闻:据说,“墨汁当糖”那场戏你主动提议尝试真墨汁,拍摄时一连吃了23个粽子?

刘烨:这个故事流传很广,对于很多观众来说,这个故事是对陈望道先生的最初印象。剧组也把它当作重场戏来拍,用了一天的时间。我们现场有纪录片组,后来他们数了数,我一共吃了23个粽子。当然不是全吃下去,每个都蘸着咬那么一两口。

我们用的道具墨汁是用蜂蜜和食用黑色素等混在一起的。蘸着粽子吃到嘴里后,演陈望道母亲的奚美娟老师问:“甜吗?”我说:“真甜。”但拍了很多条之后,我觉得有点不对劲。蜂蜜本身味道就很甜,吃了说真甜,那是有感而发,但陈望道当年说“真甜”,那是一种境界。于是,我提出用真墨汁试试。

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难吃的东西,又辣又冲,同时有一种化工的刺激感,我整个嘴里、胃里一整天都泛着那个味儿。

因为真墨汁颜色太黑了,拍出来显得脸色有些狰狞,最终还是用了剧组调的道具拍摄。后来导演也说,100年前的墨汁是用石墨磨成粉再兑水,和我们现在用化工原料制作的不同,味道应该不会那么冲。

上观新闻:感受到真墨汁的味道后,对表演有帮助吗?

刘烨:还是有的。作为演员,你没吃的时候会不甘心。不甘心,就会自我怀疑。真的吃过之后,我心里就踏实了。

上观新闻:除了“墨汁当糖”以外,还有哪些印象比较深的戏?

刘烨:拍摄时,有一阵上海刮大风,当时有新闻报道,风把大树都吹倒了。我们剧组头天搭好的灯也被大风吹掉了。当时正好在拍雨戏,有一场戏是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时,陈望道眼睁睁看着学生死在自己怀里,陷入巨大的绝望当中。原本的拍摄通告是日戏雨戏和夜戏雨戏分开拍,白天淋完了回去休息,第二天晚上再来淋。那天因为大风把拍摄进度耽误了,我白天淋了一天,晚上接着淋了一夜,拍完我就发烧了,腰病也犯了,躺下时得请人把我慢慢放下来,起来时也一样。因为发烧,我身子一直在发抖,但导演一喊开始,我还是强忍着让自己稳住。

让“新”与“旧”鲜明对比

侯咏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曾担任田壮壮、张艺谋等导演的摄影师,凭借《我的父亲母亲》《一个都不能少》《鸦片战争》《晚钟》分别获得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摄影奖,也是中国唯一四次荣获该奖项的摄影师。作为优秀摄影师,他对画面、美术细节的特意追求,在《望道》中清晰可见。

为尊重历史真实,电影中1:1还原了浙江第一师范教学楼,实景搭建了陈望道在义乌的老家,连院子里的青苔、蜘蛛网怎么布置都考虑到了。在侯咏看来,年代戏不仅是回忆,更是过往的一份情怀。电影里种种真实细节的叠加加强了场景的氛围感、年代感,也让演员获得更真实的感受,帮助他们更好地塑造人物。

上观新闻:这是两位继《茉莉花开》后第二次合作,此次合作是否更有默契?

刘烨:侯导是文人型的导演,又是大摄影师出身,他的电影整体风格偏写意。在片场,他不会和大家交流得过于直白。比方说,他不会跟你讲“你回头看过来,在这边停三秒,然后再转过身”这么具体的指令。他会说,“在这边有一个回头的感觉”,让你自己去感受,感受到了就有了。

对于演员来说,这样的创作自由度当然更高,因为最终呈现的是自己理解的东西,会比别人机械地跟你讲该怎么做更好。

上观新闻:作为导演,如何指导演员演出百年前的青春热血?

侯咏:其实当代年轻人和100年前的年轻人思想意识是有距离的。演员一定要找到这些人的行为动机和意识基础,才能够跟他们保持一致,在表演中才可能相信自己会去做那些事。

比如拍摄“一师风潮”中学生和军警抗议的戏份时,宣中华(苏豪饰)拔出军警的刺刀,抵着自己的脖子大喊“你们都住手”,想要用牺牲自己的方式避免更多学生流血。当年轻演员去演这样的情节时,需要找到行动的心理支点、思想脉络,才不会让观众觉得假。

上观新闻:如果演员找不到这种支点,您会怎么做?

侯咏:其实大部分演员都可以做到。在剧本围读和排戏的过程中,这个问题慢慢都自然解决了。演员自己也都很努力去找这种东西,这是他们的基本功课。

如果一直做不好,我也不会特地去批评他们。要知道,演员的敏感度是很高的,一个镜头演到5条以上还不能通过,在全场人的目光下,再好的演员也会有心理压力。

上观新闻:作为摄影师出身的导演,您会特别注重电影的摄影和构图吗?

侯咏:我从摄影师转导演的过程中需要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从关注专业、局部的角度跳出来,进入一个导演的整体角度。

以前我还有很多摄影师时期遗留的职业病,比如看到现场布的灯和我习惯的不一样,会忍不住脱口而出:“这灯怎么在这儿?”但其实每个摄影师的想法不同。在拍《茉莉花开》的时候,我跟摄影师说,如果我对现场的灯光等摄影方面的东西提出问题,第一次说时你不要理我,第二次时你注意一下,第三次时你再改。我一直在逐渐改正,不去干涉摄影方面的具体操作。这是一个规矩。我的思维方式也在从局部跳到整体上。

上观新闻:《望道》中有哪些美术和色彩上的讲究?

侯咏:摄影和美术关联性很强,可以说相辅相成。我作为导演,首先要给美术规定一个整体的构思原则。我对影片的色彩设定是从偏冷的、晦暗的调子开始,逐渐进入光线明亮、色彩鲜艳的调子,偏暖的红色就突出了。

所以,在影片前半部分,红色是一定慎用的。我要求美术组控制服装、场景上所有的东西,红色要有意义的才能用,无意义的绝对取消。因为我要用红色代表中国共产党的星星之火。

在电影开头,我只在《新青年》编辑部里用到红色,而且是用在灯罩上面。《星期评论》杂志社和印刷厂的场景里禁用红色。最后一幕新中国成立,陈望道和夫人蔡慕晖走上上海街头,看到一片红色的海洋。这也和开头呼应——星星之火,终成燎原之势。

上观新闻:《望道》很好地还原了那个年代的历史氛围,在场景细节上您有哪些考量?

侯咏:举个例子,在电影前期,《星期评论》杂志社和《新青年》编辑部两个场景是并列的,我对它们的要求一个是繁,一个是简。

在其他电影中,《新青年》编辑部的场景大都是往复杂上去设计,就像真的编辑部那么去安排。但我要求一定要简,把没用的道具拿走,让场景空出来。因为《新青年》是新的,在一个刚搬来的新环境里,道具、家具还没有那么丰富。而且,它是一股新鲜力量,不能有任何旧的、斑驳的东西在里面。而《星期评论》杂志社的场景特点就是堆砌,我们用印刷品、家具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把它堆得满满当当,让“新”与“旧”形成鲜明对比。

“主旋律”也可以很好看

2021年1月17日,在陈望道130周年诞辰纪念日的前一天,电影《望道》在复旦大学正式开机。

现场展示的首张概念海报上写着“心有所信,方能行远”,这句话来自2020年习近平总书记给复旦大学《共产党宣言》展示馆党员志愿服务队的一封回信,也是电影《望道》的主题。

按照通常的类型划分,《望道》是一部主旋律电影,但主创们都觉得,主旋律和“好看”其实是不矛盾的。“好多人一听说拍了一部主旋律片,就好像是在做一个宣传活动。但其实,电影是在拍人,只要把人拍好了,只要是在认真讲故事,甭管拍什么,都可以好看。”刘烨说。

电影《望道》上海首映重回复旦大学

上观新闻:电影最重要的是“好看”吗?

侯咏:不管什么类型的电影,第一个要点就是好看。电影最终还是讲故事的。

《望道》是一部有品质的影片,在北京路演场也有观众说,本来还犹豫要不要来看主旋律电影,没想到看完后感动得流泪了。我能保证观众只要进了电影院绝对不后悔,而且第二次看的时候仍然有兴趣。我们在这部影片中赋予的信息量是很足的,一次是看不过来的。

上观新闻:《望道》中有哪些银幕上的“第一次”?

侯咏:这部影片中的一大亮点或者说创新点就是展现了陈独秀的晚年,这是以往的艺术创作中没有出现过的,包括此前热播的电视剧《觉醒年代》。在《望道》中,我们表现了陈独秀在临终之前两年的生活片段。有两场戏,一场是陈独秀在教室里给孩子们上课,陈望道出现在窗口,两个人对望。接下来的一段戏是两人坐在桌前,默默无语半天,然后陈独秀去给陈望道倒茶,拿出他正在编写的小学教员教本给陈望道看,再引出两人的对话。

这两段戏很难写,我们的青年编剧宋晋川写完后,我觉得台词还缺了点什么,就又去翻资料。最后呈现在银幕上的那段独白是我从陈独秀的书信里面摘出来的,是他自己真实的语言。电影当中大部分的细节包括台词都是来源于真实的素材。

上观新闻:丰富的史料积累为创作提供了一个很大的支撑。在电影后半段有一个很大的剧情反转,救了陈望道的盘尼西林其实是周恩来送来的,这样戏剧化的情节也有历史依据吗?

侯咏:这不是凭空捏造的,我们在真实素材的基础上做了艺术加工,把很多历史事件编串在一起。在重庆时,周恩来为营救地下党人、民主人士做了很多事情,也一直秘密和陈望道联系。

上观新闻:通过送“救命药”这一剧情,把当时这段隐秘历史暗含其中。

侯咏:是的,我们的创作原则,也就是所谓“大事不虚,小事不拘”。大的背景是不能变的,大的人物逻辑、事件逻辑是不能变的,但一些小事上必须要有艺术虚构。否则故事构不成一条线索,剧情互相间没有作用,拍出来就是流水账了。

上观新闻:这样做是否也因为陈望道先生一生除了翻译《共产党宣言》外,和宏大历史事件的直接交集并不多,为了让影片更好看、更加有戏剧性,必须要在史实基础上做合理的艺术虚构?

侯咏:是的。在我看来,他的生平特点就是“以不变应万变”。他不受任何外界干扰,一条路走到天亮,但这样的生平很不适合编写曲折的故事情节,那么就得设立一些周边事件的曲折性。比如我们在资料中查到,因为对抗国民党反动派,陈望道曾经受到过人身威胁,有的资料说他收到过子弹,有的说他收到过恐吓信。这些资料都没有提到具体的事件,我们就得想办法把它们装到一个具体的事件当中。

还有就是新闻馆的问题。新闻馆是陈望道在重庆建立的,曾受到国民党特务的破坏和干扰,但是并没有被摧毁。在电影中,需要一个形象的东西来体现他建立新闻馆的过程。为此,我们让故事从中间“拔地而起”,观众一上来就看到日本人的飞机把新闻馆炸了,那么接下来就可直接进入重建的故事,不需要再交代复杂的前因后果。这些都是创作经验,也是编剧的方法。

上观新闻:在通过电影这种形式影响当代青年上,你们有怎样的创作体会?

刘烨:《望道》讲的是100多年前的青年人的故事,他们和现在的90后、00后一样都有理想,有年轻的幼稚和冲动,也有过沮丧和挫折。但100多年前他们在那样生死存亡的关头所做的事情,其实是很了不起的。

这两年流行一个词叫“躺平”,我听到一些90后、00后都说“我躺平了”,我不太认同这点。很多人躺平是因为不满意自己的生活和工作环境,但看一下100年前那些为理想坚持奋斗的年轻人,看看他们所处的环境,他们的坚持和他们的力量,就能够找到实现自我价值的方式。

我会带自己的孩子去看《望道》。他们作为中国人,也要对中国的近现代史有所了解,增加对自己身份的认同感。

侯咏:我其实很怕讲那种“拔高”性质的东西。拍电影不是为了宣传、说教,好像强迫大家来上思政课一样。我觉得只要他们看完后能喜欢这个电影,会跟别人说,有一部好看的电影叫《望道》,推荐你也去影院看一下,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栏目主编:施晨露

文字编辑:施晨露

本文作者:钟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