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某同志:来信收到……”
1982年的一天,南京紫金山天文台副研究员刘炎端坐在办公室里写下一封回信。在他的右手边,堆放着这一段时间紫金山天文台收到的近200封来信。
这些信来自全国各地,但都报告着同一个奇异天象:1982年6月18日晚上10时左右,离北方地平线不远处出现一颗“亮星”,几分钟后突然爆炸似的突变,眨眼间变成一个耀眼的白色光团,并很快成为一个光环,最大时几乎占满北侧半个天空。随后光环又逐渐缩小、变暗,到当晚10时50分左右全部消失。当时,从黑龙江至江苏的数十万人看到了这一奇景,有关这个现象是极光、震兆或是外星人的猜测沸沸扬扬,不一而足。
在研究了这些来信后,刘炎得出一个结论,并写在回信中:“今年6月18日22时5分开始出现的‘奇特天象’可能是人造空间飞行器造成。这个飞行器飞行在1000多公里的高空。它一面飞行,一面旋转,同时还喷出气体和固体小颗粒,形成一团雾状发光体,中间有一颗小亮星。当飞行器停止喷射物质后,原来旋转喷射的气体尘埃继续向外扩散,形成愈来愈大的白环圈……”
在写完落款“紫金山天文台信访组”后,刘炎检查了一下信件,交给天文台相关部门打字、油印,之后他要去办公室申请盖章,申领近200个信封,把信件一一装入其中,写地址、封信件,再投递出去。
最近上映的电影《宇宙探索编辑部》让人们想起上世纪80年代的ufo(不明飞行物)热潮。当年,每次一出现奇异天象,紫金山天文台就会收到大量群众来信,给目击者的回函几乎都出自刘炎之手。据刘炎估计,自己至少写过2000封回信。因为从收信、分析,到写信、寄信都是刘炎一个人在操作,他经常被同事调侃为“自产自销”。
40多年过去了,写回信的刘炎已经退休20年。和40年前相比,刘炎头发花白,身形略微佝偻。但时间只改变了外表,和年轻时一样,刘炎对待工作认真仔细,在紫金山天文台的会议室里接受采访时,刘炎从随身的黑色背包里掏出了一摞摞分门别类装订的信件和资料,为了方便查找,他还特意做了一份文件索引表。
虽然刘炎时不时抱歉说,自己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但谈到具体的ufo事件,他却能脱口而出时间和细节。天文学家研究ufo现象有时会被认为“不务正业”,但从对1981年“7.24螺旋状ufo”研究开始,刘炎的身份逐渐从太阳射电专家变成ufo研究专家。
上世纪80年代,逐步开放的社会正处于朦胧而多变的时候,从刘炎的这些信件中可以看到,人们在探索未知领域时科学的力量一次次冲破蒙昧的束缚。
刘炎和他写的回信
热潮和研究
至今,刘炎仍记得小时候从上海家门口抬头望到的那片星空:“能看到星星,还不少。”
1943年,刘炎出生在江苏海门,6岁时随父母迁居上海董家渡。在敬业中学上高中时,他偶尔从同学那里看到一本《少年天文学家》,从此一发不可收。每个月拿到的2角零用钱,被他用来订阅《天文爱好者》杂志;一有空,他就和借他书的那位同学相约到人民广场看月亮、认星座。为了观测星空,他和那位同学合伙买过镜片,用硬纸板糊成一个圆筒,制作出简陋的天文望远镜。从那时起,他就梦想成为一个天文学家。
1960年,刘炎顺利考入南京大学天文系,毕业后进入紫金山天文台工作。但等到他大学毕业,进入紫金山天文台工作时,“文革”临近,国内的天文研究几乎处于停滞状态。现在回想起来,刘炎在自己精力最旺盛、思想最活跃的黄金时期,除了参加或负责过三次日食观测外,没有接手过更大的科研任务。
1994年,刘炎正在射电观测室工作 受访者供图
1981年的一天,刘炎被天文台同事王思潮拉着一起接待了几位武汉大学的学生,见面才知道,这些学生代表的是“中国ufo爱好者联络处”。
1978年11月,《人民日报》发表《ufo——一个不解的“世界之谜”》,将ufo概念介绍到国内。从那之后,ufo在民间形成了热潮。1979年9月中国ufo早期活跃人物在武汉大学空间物理系成立了“中国ufo爱好者联络处”,1980年5月1日改组为中国ufo研究会。此后数年,全国50多个民间研究团体如雨后春笋般冒出。
那次会面是刘炎第一次认真了解“7·24”ufo事件。1981年7月24日晚10时40分左右,我国西部的甘肃、青海、四川、云南等地的数百万人目击到一个奇异事件:天空中出现了一个壮观的螺旋状发光飞行物,一边旋转,一边由东向西缓缓飞行。
当时,国内有年轻天文工作人员提出,这是仙后座流星雨的流星体接近地球时所形成的一种特殊天象。这种说法又被许多媒体广为报道,几乎成了一种定论。这也引起了天文学界关注,很多专家认为这不可能是流星体所产生的特殊天象。
在同事们的鼓励下,刘炎对“7·24”ufo事件进行了详细的分析研究,根据许多高质量的目击报告,他估算了飞行物的高度、大小、飞行路线和速度等基本参数,认为事件中的现象很可能是由空间的人工飞行器所产生的,其高度为650公里上下,这些计算分析的结果发表在《天文爱好者》杂志上,成了刘炎撰写的第一篇ufo分析文章。
上世纪80年代,类似的光环状、螺旋状发光体的飞行物频频出现在北方夜空中,引发了广大公众的关注,雪花般的信件寄到紫金山天文台。鉴于刘炎对“7·24”ufo事件的解答,此后台里凡是有类似的群众来信,就自然而然地转给了刘炎。
“在事件发生后的十多天内,我们会收到很多来信,有时是几十封信,有时是几百封信,把这些信摊在一起,做一个汇总,就能计算出飞行物的位置。”刘炎解释,从理论上说,只要在两个以上不同的地点观测同一飞行物的视位置和视大小,就可以算出飞行物的真实距离和真实大小,而在不同时刻分别观测飞行物的位置,就可以算出它的平均速度。“最好是三个以上相关数据,交叉佐证就比较准。”刘炎补充说。
记者翻阅了刘炎写的这些回信,对于ufo现象的分析结论基本上可以归纳为两类:人工飞行器和火流星。在回信中,刘炎反复强调:“这不可能是来自外星人的‘飞碟’,不是什么灾祸临头的先兆,更不是什么超自然的神灵现象。请大家不必惊恐。至于在某些群众中所引起的种种封建迷信的猜测和谣传,更不能相信,而应该向他们宣传科学的知识。”
刘炎整理的回信索引表
蒙昧和理性
今年80岁的刘炎依然精力充沛,他带领记者在紫金山天文台爬上爬下,行动利索。在一座刻有宋代星图的石碑前,刘炎停下脚步。“出租车司机比我讲得好。”刘炎一指石碑说,南京的出租车司机载着客人上山参观,听得多了,自己也会讲解,有时还会添油加醋。“这里有颗北极星,你摸这颗星,就能升官发财。”他模仿司机的口吻介绍。石碑上,北极星所在的位置已经被无数根手指摸出了一个小坑,又光又亮。
刘炎站在宋代星图石碑前,石碑上,北极星所在的位置已经被无数根手指摸出了一个小坑
这有点像一个隐喻。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刘炎曾经遇到过很多现在看来匪夷所思的事情,当时却能在社会上引起很大反响,一时间以讹传讹、真假难辨。
最有名的是孟照国事件。1994年,有媒体报道黑龙江五常市红旗林场凤凰山上发生一起“飞碟”着陆事件,当事人是一位名叫孟照国的林业工人,他看到了外星人,还被劫进了“飞碟”。消息沸沸扬扬,国内外媒体都很关注。
刘炎很早就看到了相关报道,第一反应是“这太不合理了”。正巧他的大学同学、资深科普作家卞毓麟问他有没有兴趣写一篇分析文章,刘炎立刻答应。为了更好研究,刘炎把当时能搜集到的相关报道做成贴报,积攒了厚厚一沓,前前后后研究了两个月。1995年1月,他的分析文章在《科技日报》上连登三期,点出了这起事件在逻辑上的种种疑点,成为最早的反对声音。
刘炎是个温和谦虚的人,评点这件事情时他却用了“荒唐”这个词。在文章的最后,他给出一个结论:“笔者认为,凤凰山上的这起离奇事件,如果不是有意的夸张和编造,也只能是一些错觉和幻觉!”
这并非孤案。1988年时,刘炎曾经收到一份甘肃张掖一个青年寄来的报告,自称1985年4月10日午夜时看见了一个碟子状飞行物,忽然向他射来一道白光,他便失去了知觉,接着就被两个绿色小矮人劫持到了飞碟中,洋洋洒洒写了万余言。
“我当时就认为其间的疑点极多,编造的痕迹太浓,所以就把报告退还给他了。”对于这类过于离谱的案件,刘炎的态度很明确。
到上世纪80年代末期,类似的事件不绝于耳。刘炎认为,这与中国ufo研究走过一条弯路有关。1988年,中国ufo研究会接受气功科学研究会的邀请,成为其二级学会。此后在一些ufo的讨论会议上,气功师和特异功能者还会当众表演。“看见外星人只能算是‘小巫’,有些人自称会说‘宇宙语’,跳‘宇宙舞’,甚至还能用意念召唤飞碟,那才是‘大巫’呢。”刘炎哈哈大笑。在上世纪90年代以后,刘炎对参加ufo相关会议愈发谨慎。
“我一直认为必须运用现代科学的方法和成果来研究ufo之谜,一般是力图用合乎物理规律的自然或人工现象去做探讨和解释,如果发现观测资料不足或者另有疑点,就暂且搁置一旁,‘立此存疑’,待日后出现新的报告或依据时再做进一步分析探讨,或者‘多案并合’,寻找共同的规律或原因。”刘炎说,这是他对于ufo研究的基本态度。
刘炎作螺旋状-扇状-光团状ufo事件分析专题报告 受访者供图
真相和求知
经历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热闹,如今ufo研究逐渐归于沉寂。“很多年没有人来信报告ufo现象了。”中科院紫金山天文台科普部主任张旸说。就算在网络上,网友们报告的重大ufo事件也越来越少。
最近一次引发众人关注的ufo事件还是在2011年。2011年8月20日晚上9时左右,有多架飞经上海的航班机组人员称目击天空中出现奇异的不明光团,北京、山西、内蒙古等地也先后有目击者在地面观测到同一现象,亲眼目击的航班机长称“比月亮要大几百倍”。
2011年8月下旬,在上海和北京两次ufo事件研讨会上,刘炎根据目击者拍摄的多幅照片和相关报告进行分析研究,得出不明光团可能来自内蒙古巴彦淖尔市以西200公里左右。“这次的ufo与1982年6月18日的夜空光团现象十分相似,甚至可归为同一类,就是人类的空间飞行器现象。”在报告中,刘炎作了判断。
此种现象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曾多次出现,多年的案例分析让刘炎对自己的判断更加自信。“过去这么多年,我已经计算过很多次。”刘炎说,对于发生在100千米以上的种种螺旋状、圆弧状、喇叭状、弹簧状等ufo,都可以用高空人工飞行器所产生的现象解释,这是被抛离的尾级火箭在施放剩余燃料时所形成的余迹。
螺旋状ufo 受访者供图
从这个角度看,ufo事件的逐渐减少与更丰富的数据和更开放的信息不无关系。上世纪90年代的一天傍晚,张旸曾经在紫金山山脚下的车站等公交车,抬头向天文台方向望去时,突然看到一个发光体在以很快的速度掠过天空,亮度超过金星。一开始,张旸感觉有点惊诧,但他很快意识到,这是一颗人造卫星。这不仅是因为张旸的专业就是人造卫星,更是因为公开信息已经披露,当时我国有一颗人造卫星发射失控,即将坠落,因为距离地球很近,所以很容易被发现。
科技的进步也让真相更容易显露。多年以前王思潮曾经呼吁,应当建立一个ufo快速观测网,一旦出现重要的ufo事件,网友可以迅速用短信、电话、微博群发通告不同地点的观测者。当时,刘炎觉得这个想法虽然很好,但不太能实现。但现在,能覆盖整个天空的全天广域相机成本已经很低,何况人人都有手机,ufo现象很容易被拍到。再一分析,无外乎飞机、气球、风筝、火流星、火箭等,神秘感瞬间消失。
另一方面,大众科学素养的不断提升也在扫除蒙昧。张旸记得,上世纪80年代,他的父母听信传闻,在家中培养红茶菌,号称能包治百病,后来被证实是一场骗局。但现在,即便三四年级的小朋友,也会向他提出一些关于暗物质和引力波的前沿科学问题。
那么现在,我们还应该相信有外星人吗?前几年,刘炎翻译了英国著名天文科普作家斯蒂芬·韦伯所著的《如果有外星人,他们在哪?》,这本书的基本观点是,迄今为止,我们还未发现来自外星智慧生命的丝毫痕迹,在宇宙中,我们地球人这种高级生命很可能是孤独的。
但这一观点,刘炎还没有告诉他的孙子。刘炎的孙子今年10岁,对外星人很感兴趣。“寻找外星人是人类求知欲的表现,我不能打击他的积极性。”刘炎顿了顿说,“所有的生物为了生存都必须要探索和了解自己周围的环境,这就产生了好奇心,产生了求知欲。对于人类来说,这就是进步的动力。”
栏目主编:孔令君
本文作者:陈抒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