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之歌⑥ | 来沪25年,法国人安娜爱唱上海老歌

哪首歌最能代表上海?

旅居上海25年的法国人安娜·埃弗努脱口而出:《苏州河边》。第一次听她用中文唱起《苏州河边》,是在上海总商会旧址,窗外就是静静流淌的苏州河。安娜的身后,来自世界各地的爵士乐手奏出如水般流动的旋律。

第一次听《苏州河边》,安娜就被迷住了,觉得它“很法国,很亲切,其中有一种全世界的人都能感受到的诗意和浪漫”。她形容,这首歌带她“飞”起来,一会儿去往苏州河边,一会儿又来到塞纳河畔。一座城市因有奔流不息的河,有唱不完的歌,就变得灵动、绵延、生机勃勃。

来沪25年,安娜早已成了不折不扣的“老上海”,她熟悉上海纵横交错的街道与河流,爱逛街边的小菜场和咖啡馆。更重要的是,她在这座城市发展出自己热爱的双重事业:跨文化交流顾问和爵士乐歌手。

安娜和她的乐队在台上 董天晔 摄

工作日,她一身干练的西装,为大公司管理人员提供跨文化交流咨询,给想要进入中国的欧洲企业和想要“出海”的中国企业出谋划策。到了周末的晚上,她换上闪闪发光的礼裙,登上剧场、音乐厅、爵士俱乐部舞台,用法语、中文、英语、葡萄牙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六种语言歌唱。

“这座城市每天都是新的,它永远在发展、在变化,永远充满活力,给我机会发挥自己不同的潜力。”安娜说,“无论是顾问还是歌手,我都倾注热情。25年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架一座桥,帮助不同文化的人彼此聆听、相互尊重、达成共识。”

作为跨文化交流顾问的安娜

把上海的浪漫唱给世界听

第一次听说安娜,是因为作曲家陈钢。

电话那头,陈钢的声音里难掩惊喜:“我认识一位旅居上海的法国人,唱我父亲的《玫瑰玫瑰我爱你》,唱得比许多中国歌手好。”

为什么好?

陈钢说:“她唱得自由奔放,极富爵士律动。这首歌里,有属于城市的光、热、能,充满滚滚向前的动力,展现了上海作为一座国际化、现代化大都市的生命力。这首歌就该她这么唱!”

安娜 董天晔 摄

上海有着悠久的爵士乐历史。1920年代,美国人奥斯邦创办了上海第一家也是中国第一家广播电台ECO,爵士乐从此通过电波飘散在老上海的洋房里弄。1930年代的百乐门舞厅,美国、菲律宾的爵士乐队十分活跃。1940年代,百乐门的吉米金乐队(Jimmy King)成为上海第一支华人爵士乐团。

诞生在上海的《玫瑰玫瑰我爱你》,被认为是第一首传唱世界的中国流行歌曲。1951年,美国歌手法兰基·莱恩(Frankie Laine)用英文翻唱,斩获全美音乐流行排行榜第三位。

《玫瑰玫瑰我爱你》早已成为安娜的保留曲目,她一年能唱数百回。周末的夜晚,走进泰安路上的爵士俱乐部Heyday,安娜恰好在唱这首歌。她唱得松弛自如,跟歌词玩起了游戏,结尾,她把“玫瑰玫瑰我爱你”唱成“上海上海我爱你”,引来一阵掌声和欢呼。

“唱了这么多次,我从未厌倦这首歌。”安娜笑着说,“与一首歌建立特殊的关系,需要很长的时间。我想,这是一首我会唱一辈子的歌。”她常常将法国香颂《玫瑰人生》跟这首歌一起唱,一中一法两朵“玫瑰”,都芬芳动人。

陈钢和安娜 受访者提供

跟《玫瑰玫瑰我爱你》的热烈不同,《苏州河边》更婉约、更细腻:

“星星在笑,风儿在妒,轻轻吹起我的衣角。我们走着,迷失了方向,仅在暗的河边彷徨。不知是世界离弃了我们,还是我们把它遗忘。”

《苏州河边》由陈歌辛1946年创作于上海。同一年,法国诗人雅克·普雷维尔在巴黎写下一首《公园里》。一个写上海的夜晚,一个写巴黎的清晨,却意境相通:

“你吻了我,我吻了你,在冬日朦胧的清晨。清晨在蒙苏利公园,公园在巴黎,巴黎是地上一座城,地球是天上一颗星。”

然而,一个法国人,要用中文唱好《苏州河边》,并非易事。安娜得到陈歌辛之子陈钢的帮助。第一次登台唱《苏州河边》前,安娜跟陈钢通了一个长长的电话,仅开头一句,就反复讨论了20分钟。

“中国人总对我说,法国人很浪漫。但我觉得,中国人更浪漫。你听《苏州河边》,就能感觉到中国人的浪漫,这种浪漫是细腻幽微的,这是真正的浪漫。我想要把上海的浪漫,唱给世界听。”安娜说。

音乐会上的安娜 董天晔 摄

找到跨文化交流的钥匙

安娜出生在洛里昂,法国布列塔尼地区港口城市。17世纪,这里曾是海上丝绸之路重镇。洛里昂之名由“l’Orient” 演化而来,意为东方。络绎不绝的船只将铜、丁香、染料等运往中国,将茶叶、丝绸、瓷器等运回法国,促进了两国的经济文化交流。

对中国的向往,促使安娜赴巴黎学习中文。“那时,我开始读中国哲学,中国人的智慧、中国人的生死观让我非常着迷。而且,那时候我读到的关于中国的新闻,都在描述中国经济的腾飞,让我对这个国家产生了更多向往。”

中文之外,安娜还辅修了跨文化交流专业。当时,跨文化交流还是一个新兴专业,但安娜萌生了强烈的兴趣。“我们都是如此与众不同,不同文化的人如何找到一种彼此尊重的方式交流?这是一门艺术。”

安娜参加跨文化交流活动 受访者提供

第一次踏上中国的土地,是1996年。作为背包客的安娜,一个人,两个月,走遍了北京、西安、成都、重庆、兰州、新疆、甘肃、普陀山、南京、宁波等城市。上海是她旅行的最后一站,令她意犹未尽。

结束巴黎的学业后,安娜就来到上海音乐学院深造。毕业后,她曾在上海的法国企业和法国驻上海总领事馆全职工作。她发现,随着中法两国经贸往来越来越频繁,跨文化交流的需求越来越多。

2007年,安娜转型成为跨文化交流顾问,服务跨国企业管理人才。一开始,她的客户大都是来中国发展的法国企业,渐渐地,渴望扎根法国、辐射欧洲的中国企业越来越多,他们在寻找一把开启广阔世界的钥匙。

借助在中法两国生活多年的经验和对两种文化的深入理解,安娜尝试帮助人们寻找那把钥匙。

安娜和歌手李泉合唱法国歌曲《大海》 董天晔 摄

唱歌,就是安娜的方法之一。安娜常常邀请同一个团队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一起唱歌。刚开始发出的声音并不和谐:有的人歌声美妙,有的人五音不全,有的人嗓门大,有的人被淹没,怎么办?

“这就考验彼此聆听、彼此沟通的技巧。”安娜说,“跨文化交流的目的,是帮助来自不同文化的人消除误解,达成相互的沟通和理解。最好的方式,是我们接受彼此的差异,但尊重每一个个体,让每个人都可以发出自己的声音。”

安娜和她的乐队就是一个跨文化交流的范本。乐手们来自不同的国家,他们肤色不同、年龄不同,有人热情外向,有人内向害羞。音乐会上,他们时而交织在一起,时而展露自己的个性。独奏环节,聚光灯一一打到每一位乐手身上,他们尽情炫技,即兴发挥,引来观众热烈的掌声。

音乐会结束,许多观众留下来,与安娜拥抱、交谈。有人说,“歌声给了我力量”;有人说,“好像乘着歌声在旅行”;有人说,“她唱歌的时候,不是面对抽象的‘观众’,而是跟每一个观众对视、交流,让我觉得她是为我而唱的。”

这是安娜最享受的时刻。她说:“这种连接和共鸣,就是我歌唱的理由。”

安娜与中国艺术家同台 董天晔 摄

爵士乐属于每一个人

在武康路的一家咖啡馆再见安娜,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她坐在屋檐下喝咖啡,以此开启忙碌的一天。店员早就认识这位住在附近的法国人,热情地过来打招呼。

过去25年,安娜一直住在“梧桐区”。不工作的时候,她喜欢用citywalk的方式探索这座城市。“我周围的街区有许多历史遗迹,每天都有惊喜,即使我在这里住一辈子,也探索不完。”

她喜欢逛家附近的小菜场,可以买到许多在法国从没见过的蔬菜,比如鸡毛菜。而在法国时喜欢吃的树莓,刚来上海时四处难觅,现在却变得很常见。

安娜在上海的25年,并非一帆风顺。十年前,她曾遭遇瓶颈和自我怀疑,想要离开这座城市,去纽约寻找新的机会。这时,她遇见了陈钢,并在他创立的“克勒门文化沙龙”认识了许多朋友。“我立刻感到一种回家的感觉。在那里遇见的人开放、幽默、对艺术充满热情,他们拥抱了我,给了我温暖和爱,让我决定留在上海。”

安娜在上海的爵士俱乐部演奏 Bakas 摄

在上海朋友的鼓励和帮助下,安娜的爵士乐半径不断拓展。从花园饭店到小型爵士乐俱乐部,再到上海音乐厅、上海文化广场、东方艺术中心,舞台越来越大,观众越来越多。过去,观众席里大都是生活在上海的外国人。但最近几年,喜欢爵士乐的中国人越来越多,如今的观众席里,90%都是中国人。

JZ Club、林肯爵士乐(上海)中心、Blue Note Shanghai、Heyday、House of Blues and Jazz……上海星罗棋布的小型爵士乐俱乐部,正成为许多年轻人夜生活的新选择。“巴黎、东京、纽约,都有数百个这样的场馆,我很开心在上海,爵士乐成为越来越多人的生活方式。”安娜说。

台上的安娜 Bakas 摄

上海给安娜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爵士乐养分。她曾在这里听过数百场精彩的爵士乐音乐会,许多世界著名的爵士乐音乐家都是上海的常客。她在上海结识了美国放克音乐缔造者詹姆斯·布朗(James Brown),多次获得格莱美奖的喀麦隆裔贝斯手、歌手理查德·博纳(Richard Bona)等,被他们深深影响。安娜还和许多生活在上海的中外爵士乐手合作过,比如瑞士钢琴家兼作曲家克劳德·迪亚洛(Claude Diallo),他们相互切磋、彼此影响,为这座城市带来多元的声音。

安娜的爵士梦在上海生根发芽,又将在全世界开花结果。她筹备数年的第一张唱片将于明年正式发布。唱片发布后,她计划和乐队一起在欧洲、北美、亚洲巡演。安娜透露,她的第二张唱片也在筹备之中,将收录《玫瑰玫瑰我爱你》《苏州河边》等中文歌曲和法国经典歌曲,让中法音乐彼此对话。

安娜在上海 Jérome Pierson 摄

安娜说:“明年是中法建交60周年,这两张专辑是我送给中国和上海的礼物,代表我对中国的爱和对上海的感谢,也希望中法友谊如歌声般悠长。”

栏目主编:施晨露

本文作者:吴桐

图片来源:董天晔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