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因为对“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灵活用工”的研究，复旦大学管理学院副教授孙金云接触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群体——聋人外卖骑手（以下简称“聋人骑手”）。

他们穿梭于街巷、游走在城市，每天要近百次与商家和消费者接触、交流，然而，他们却听不见、说不出，无法接听来电。

他们在工作中会遇到哪些常人不曾想象过的困难？他们如何克服困难，是否需要帮助？随着这些问题得到越来越多聋人骑手的回应，孙教授和学生们做出了一个决定——拍一部纪录片。

学术研究与社会行动

在一部纪录片里交汇

上观新闻：您和学术伙伴吴冬媛、Jason Huang合力开展关于“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灵活用工”的研究，可以追溯到一年半以前。是怎样的机缘，触发了您和学生一起拍一部纪录片的想法？

孙金云：我和吴冬媛教授是一个系的同事。大概在一年半以前，我们萌生了研究外卖骑手的想法。吴老师的主要研究方向是灵活用工，我的研究侧重于企业战略。因为相近又共通的学术志趣，来自美国的华人学者Jason Huang教授也加入了我们的研究行列。

在最初的实地调研阶段，我们在上海、广州前后访谈了40多位外卖骑手，其中3位的经历和讲述对我们的触动特别大。一位是只有十七八岁的女孩，一位是聋人骑手，还有一位肢体残疾。尤其是后两位，他们在身体机能上由于先天或后天的原因，和我们日常见到的人群有一定的区别。但外卖骑手这种相对比较灵活的用工形态或者说组织形态，给他们以往充满了各种局限与困难的工作、生活，打开了一扇窗。于是，我们把研究聚焦到了聋人骑手这个群体。

事实上，要联系上一定数量的聋人骑手展开实证研究并不容易。得知我在找人上遇到困难，一群上过我的本科生公选课的学生在吴可璇同学的牵头组织下开足了马力，为我的研究提供帮助和支持。他们有的联系帮扶特殊人群的慈善机构、社会组织；有的注册为骑手，希望能够通过“工友”打开接触面；有的在路边看到几名外卖骑手不停地比画着，就立刻加入“聊天”，通过一番文字交流后，进入了聋人骑手的微信群……

和聋人骑手作更深入的访谈时，我们需要手语翻译。各地手语还因为方言的关系无法通用一地的翻译人员，需要临时再找……就这样，在无数热心人士“滚雪球式”的帮助下，我们的研究得以顺利展开。

后来，加入团队的学生志愿者越来越多。一年多来，我们在全国范围内对聋人骑手进行深入研究，线下采访了40余人，对300多位聋人骑手进行了连续3轮的问卷调查。

随着研究的推进，我们发现这一次的实证研究有别于以往任何一次。一方面，和聋人交流必须依靠手语翻译。另一方面，研究方法上遇到的障碍也非常大。聋人骑手在工作、生活中遇到的处境和困难非常具体，很多时候简单的“一问一答”无法打开并准确记录下来。

“老师，我们把这个研究的过程拍摄下来吧？做个纪录片！”我的学生留煜棋提议。在他提议的那个瞬间，我觉得这个建议挺好。接下来，来自上海戏剧学院的大四本科生冯佳奇牵头成立了一个纪录片拍摄制作志愿者团队，陆陆续续有来自21所大学、超过100位师生和社会志愿者无偿加入进来，协助纪录片的拍摄与制作。

经过对30多位聋人骑手的选角访谈后，我们邀请了四位来自不同城市的骑手参与我们的拍摄。最终完成的作品共有4集，通过合计1个小时的片长来呈现他们作为聋人骑手的工作、生活与情感。

对于一个因为共同的心愿临时起意的“非专业团队”而言，这部不长的纪录片的拍摄与制作，已然带给大家巨大的挑战和工作量。需要坦白的是，片中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剧本，只有真实的记录和呈现。这只是一部简单的纪录片，记录的是4位聋人骑手酸甜苦辣的个人故事。

纪录片《请勿来电》以4位聋人骑手故事为主线，揭开这个特殊群体的工作、生活面纱，希望能够引发社会的广泛关注与深思。图为该片宣传海报。 受访者供图

看见他们的不同

让他们的不同不再特殊

上观新闻：尽管只是“4位聋人骑手的酸甜苦辣”，却是你们基于一年多的研究甄选出来的。他们的“酸甜苦辣”何以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孙金云：我们在研究中发现，聋人骑手除了听不见、说不出以外，在行动能力上和“听人”（相对于“聋人”而言）的区别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在送单的过程中，他们遇到的最大挑战来自“沟通”。聋人骑手告诉我们，当顾客得知骑手是聋人时，绝大多数人会给予理解和照顾。一瓶水、几元钱的红包，都让他们觉得十分温暖。但总有个别的极端事例，给他们带来巨大的挫败感和伤害。

有位聋人骑手在访谈中告诉我们，以前没有做这份工作的时候，作为聋人，每天接触的人少，以身边的熟人为主。现在每天送外卖，接触面大多了，“但遇到过一些人，在发现我是聋人以后故意投诉、退单，就为了能够免费吃上一餐，而我却没有办法申诉！”听到这样的事例，我们在感到愤愤不平和痛心之余，非常希望能够找到减少类似情形发生的办法。

在求解对策的过程中，我们发现，有些顾客之所以会给聋人骑手一些不公正、不友善的对待，是因为他们根本不了解——这个群体因为听不见、说不出、无法接听来电，在沟通上具有天然的劣势与不便。而作为聋人，先天原因导致日常交流较少、对参与复杂的社会生活信心不足，哪怕只有百分之几的顾客在发现他们是聋人时给了一些不太公正的对待，他们就会产生对这个社会的疏离感，担心、害怕与人接触。

有些现象相当普遍。聋人骑手在送货的过程中一般能不交流就不交流，把外卖往货架或顾客门口一放便转身就走。如果遇到送货时间延迟这种棘手状况，聋人骑手无法像“听人”那样赶紧致电、说明情况。有前车之鉴的聋人骑手通常会把提前编辑好的短信发给顾客、说明情况。而更多的、没有足够经验的聋人骑手可能刚准备编辑短信，投诉已经来了。

针对类似的现状，我们非常希望能够通过这部纪录片，为社会各界理解聋人骑手的奋斗与不易，为打破大家对聋人的刻板印象出一分力。

首集《单王》聚焦聋人骑手涛涛。他自幼失聪，却凭借不懈的努力成为外卖平台上的单王。面对网络与现实中的质疑与误解，涛涛以火辣辣的热情和行动，证明聋人同样可以胜任高强度的外卖递送工作。他的故事不仅打破了公众对外卖骑手乃至聋哑群体的固有印象，更以强大的精神力量鼓舞着每一位观众。

每次的一对一访谈都是工作量巨大的团队作战。图为孙金云（左一）在手语老师 （右一）的协助下，对聋人骑手进行访谈。 受访者供图

愿每一个“请勿来电”的请求

换来理解与接纳

上观新闻：如果说涛涛的故事对应的是“酸甜苦辣”中的“辣”，那么后3位主人公的故事对应的是这个群体在生活中遇到的“酸”“苦”“甜”。

孙金云：没错。女骑手婷婷曾经非常热爱舞蹈，但当她发现热爱不足以养活自己时，她成为一名外卖骑手。这份工作让她变得更独立、更有担当之余，也逐渐找到了处理生活压力的方式。虽然“酸”，但我们认为这样的“酸”是有态度、有韵味的。

魏哥与徐叔各有独属于自己的“苦”压肩。想尝试一下送外卖的念头，让徐叔成了魏哥的“徒弟”。前者为了帮助后者，牺牲了自己的工作时间，甚至因遭到站长误解而辞职。尽管后者最终没有成为外卖递送员，但两位聋人之间的互助与关爱，让人感受到聋人群体内部的情谊与团结。

在最后一集里，小情侣阿保与阿凤的爱情故事在风驰电掣的骑行路上甜蜜绽放。他们相互扶持、共度风雨，诠释了聋人骑手在工作之余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

对“听人”来说，“聋人”的世界是陌生的。但通过见证他们在无声世界里与时间赛跑的完整过程，我们不仅感受到了他们顽强的生命张力，也深深感到，只有一个更倡导平等、互助、互相尊重的世界，才能给更多人带去福祉。

上观新闻：纪录片的名字“请勿来电”提醒人们在了解聋人的先天局限之余，给予他们更多的理解和尊重。经过了这番集体协作，您觉得，社会各界还可以为聋人做些什么，助力他们更好地“听见”“看见”，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得更稳、更远？

孙金云：随着纪录片正式公映，我们的精力和研究重点将回归学术研究本身。接下来，有海量的研究基础数据等着我们去分析。我们会基于实证研究，寻求一系列具有一定普适性的解决方案。目的除了帮助聋人群体发声，还有呼吁社会各界关心、理解、接纳聋人骑手在工作中的困境及其根源，给他们包括“请勿来电”在内的各种诉求，提供更多的支持和帮助。

在首映日当天，有几家线上平台的负责人也来到了现场，并与我交流了观影感想。大家就如何通过界面优化、研发听障骑手关怀功能等方式，为聋人骑手减少送单障碍，展开了深入的探讨。

但正如留煜棋同学所言，“我们并不追求‘接下来还要做什么’，而是希望这部作品能在共同的使命感召下，如同接力棒一般，点燃一个又一个灵魂，让更多人接过关注聋人骑手、关爱残障人士的重任”。借此机会，我想再次深谢所有为这场爱心接力作出贡献、提供帮助的同学和朋友们。

栏目主编：龚丹韵

本文作者：柳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