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冥冥之中总有一种奇妙的东西，会将世界上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各个角落、各色人等联系到一起，比如上海与百色，比如金山卫与旧州古镇，比如上海人和壮族女子瓦氏夫人。
去广西百色的，少有不去靖西的；而去靖西的，更少有不去旧州古镇的。那一刻，我就在距离上海2000多公里之外的旧州古镇，站在石牌楼下，注视着这片被岁月摩挲、承载着厚重历史的土地。
旧州是公元808年（唐朝元和三年）建州的，最初被命名为归顺州。这个名称显然隐藏着历史密码。南宋末年，张天宗随文天祥抗元兵败，率部众300余人退走广西，看中此地山清水秀，便在此住下，与原住民一起开垦山林、造田引水，还把中原先进的生产技术和文化知识传授给当地居民。明清年间，今天的旧州古镇一度成为归顺州的治所，直至清顺治六年（1650年），州治北迁计峒（今靖西市城）并新建州城，旧州古城这才成了今日之古镇。
同行的广西媒体朋友宾阳曾多次到靖西。他在途中向我介绍说，你这个上海人肯定没想到，上海与百色因了一个人、而且是一个了不起的女性，发生过今人断不可忘却的一段联系，一段用血与火铸就的联系。
于是，旧州便成为我此行的一个念想。而此刻，眼前旧州古镇斑驳的石板路和粉墙宛若一位垂垂老者，无声地向路过的人们诉说着过往的沧桑，而其中最令人难忘的，便是宾阳口中那位抗倭巾帼英雄瓦氏夫人的传奇。
58岁之年，请求总督府允许她带兵出征
瓦氏夫人，一个曾在历史长河中熠熠生辉的名字，不仅是旧州古镇的骄傲，更是中华民族外御强敌、英勇不屈的象征。漫步在古镇街头巷尾，似乎能穿越时空，与那位身披铠甲的女将军邂逅。古镇的每一块青石板，似乎都镌刻着瓦氏夫人的足迹。她曾在这里策马扬鞭，率领着英勇的壮族儿女，为保卫家园而浴血奋战。走进瓦氏夫人故居，仿佛能听到女主人昔日的欢声笑语。那些古老的家具，那些雕花的窗棂，仿佛都在默默诉说着一个关于爱与牺牲的故事。瓦氏夫人不仅是一位杰出的军事将领，更是一位深爱着这片土地的贤妻与慈母。她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了什么是家国情怀，什么是责任与担当，什么是中华民族共同体。
瓦氏夫人原名岑花，明弘治九年（1496）出生于归顺州一个土司家庭，从小随父兄攻读诗书，练习武术，懂兵法，有谋略，好打抱不平，助人为乐。长大后，她嫁给了田州第十三代土官岑猛。为避同姓结亲之弊，改用乳名瓦氏为姓，故被人称作瓦氏夫人。
广西百色靖西旧州古镇的瓦氏夫人故居 作者摄
明朝初年起，日本的土豪、浪人常勾结海盗骚扰我国沿海，被国人称为倭寇。到嘉靖年间，倭寇活动日益猖獗，而明朝军队则武备松懈，军心涣散，战斗力十分衰弱。江浙和福建沿海一带人民饱受倭寇之苦，文献记载为“村市荡为丘墟”“天下骚动，东南髓膏竭矣”。嚣张的倭寇一度认为，他们在中国的领海和领土上，称得上是无往而不胜的。
嘉靖三十二年（1553），倭寇大规模来犯，东南沿海数千里同时告急。面对危局，福建巡抚谭纶、总兵俞大猷，参将戚继光等爱国将领领导沿海军民奋起抗击。与此同时，朝廷诏令兵部尚书张经总督各路兵马驰援江浙。张经曾总督两广军士，深知广西俍兵骁勇善战，故向朝廷上奏：寇强民弱，非借俍兵不可。
俍兵是广西壮族土司组建的地方武装，明朝中叶活动在广西左右江流域。因那一带的壮族先民被称为俍人，因此土司统治下的兵丁也被称为俍兵。他们平时务农，战时为兵，训练有素，骁勇善战，素有“天下鸷悍，俍兵称最”的声誉。
嘉靖三十三年（1554）八月，朝廷下诏征调俍兵前往江浙抗倭，并指定由土官统领。当两广总督府将调兵命令下达田州时，瓦氏夫人已经58岁。当时，她的丈夫岑猛和儿子均已过世，孙子岑芝也在不久前为国捐躯，年仅6岁的曾孙陈大寿虽已继承土官之职，但完全不能胜任君职。值此国家危难之际，瓦氏夫人以民族大义为重，力排众议，请求总督府允许她带兵出征。
金山卫百姓送瓦氏夫人“石柱女将军”匾额
张经素知瓦氏夫人精通武术，忠勇而有谋略，便准其所请，并授予“女官参将总兵”之军衔。临行前，瓦氏夫人以“是行也，誓不与贼俱生”的决心，征调田州以及归顺、巴马、那地、东兰等五州俍兵共计6875人，在其故居不远处的点将台校阅军队、点将出征，昼夜兼程，跋山涉水，疾驰江浙抗倭第一线。
据历史记载，兵部尚书张经在此期间也曾选将练兵，准备一举歼灭来犯倭寇。无奈朝廷兵士毫无斗志，屡战屡败，只好把取胜的希望寄托在瓦氏夫人的援军上。而瓦氏夫人也确实需要用战场上的表现、用抗倭的胜利，向世人证明两件事——一是边陲之地有能人，堪当大任；二是巾帼并不让须眉，使命必达。
嘉靖三十四年（1555）三月，瓦氏夫人率军抵达抗倭最前线、江浙海防第一门户金山卫。这里的驻防归属总兵俞大猷指挥，而瓦氏夫人所率千里之遥的俍兵，竟是各路客军中最先到达前线的部队。
金山卫南临大海，北临松江，西控浙东，其战略地位当时与天津卫、威海卫和镇海卫齐名。挟数万之众的倭寇，以此为主要登陆地，可分犯江浙两省。所以，守住金山卫，就控制了倭寇的出路，并可直捣倭寇的巢穴。
旧州古镇古戏台旁的瓦氏夫人金山卫抗倭事迹浮雕墙 作者摄
倭寇万万没想到的是，所向无敌的他们即将面临的是一支由壮家女英雄率领的地方武装。当年农历四月初九，倭寇3000余人突然进犯金山卫。俞大猷下令出击，由瓦氏夫人率俍兵充当急先锋，先将倭寇引出，继由总兵俞大猷、参将宗礼两部夹击，随后俍兵、官兵共同追杀。此役以明朝军队大获全胜而告终。
四月十九，倭寇又集结起精锐4000余人大举进犯。在张经的统一指挥下，瓦氏夫人再次一马当先，和朝廷友军一起把倭寇包围在王江泾。瓦氏夫人率领俍兵冲锋陷阵，取得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王江泾大捷，歼灭敌军约2000余人，倭寇被烧死和溺毙者无数，仅剩300余人狼狈逃窜。
史称“抗倭第一胜仗”的王江泾战役给倭寇以重创，从而终结了倭寇不可战胜的神话，彻底扭转了东南沿海的抗倭战局，铸就了一道让倭寇止步于此的海上铁壁铜墙。
在浴血战斗中，瓦氏夫人英勇无畏，奋勇当先，哪像一个老妪；而强将手下无弱兵，壮家俍兵则个个斗志昂扬、骁勇敢战。冷兵器时代，无论是海上厮杀，还是陆地缠斗，其血腥与残酷，远非今人用文字所能描摹。金山保卫战打出了田州俍兵的威名，打出了瓦氏夫人的声望。史称金山人民“闻俍兵至，人心稍安”。时任浙江巡按御史、参与主持东南抗倭战事的胡宗宪赞道：俍兵“可死而不可败”。
此后，俞大猷与瓦氏夫人乘胜追击，率精兵及俍兵夜袭普陀山倭寇老营，再次重创倭寇。一时间，“花瓦家，能杀倭”的民谣不胫而走，在当地迅速传播开来。金山卫百姓送给瓦氏夫人一块“石柱女将军”的匾额，赞其为抗倭的顶梁柱。在瓦氏夫人率领俍兵在江浙一带抗倭的十个月里，东起上海县、西至嘉兴府、南至金山卫、北至姑苏城的广阔战场上，壮家子弟兵转战千里，经大小恶战十余场，其中在今上海发生的，就有金山卫保卫战、漕泾之战、柘林之战、松江之战、漕河泾之战等著名战役。人们都在传颂这支来自西南边陲的抗倭军队，瓦氏夫人更是被称为“宝鬓将军”“石柱将军”。因抗倭有功，朝廷封瓦氏夫人为二品夫人。
《明史》中有着瓦氏夫人金山卫抗倭的明确记载。除此之外，《靖海纪略》《倭变事略》《筹海图编·附录客兵》以及《（乾隆）吴江县志》《（道光）平望志》等史料文献中，也都记载着瓦氏夫人的抗倭贡献。这些白纸上的黑字，可以让今天的我们穿越数百年的时空，回望当年瓦氏夫人千里赴戎机、率军大破屡犯天朝海疆倭寇的历史性胜利。我们真该庆幸，因为有了瓦氏夫人这位来自2000公里之外的壮族巾帼英雄，泱泱天朝总算有了史无前例的抗击倭寇的伟大胜利。
愤懑难解，女英雄辛苦回家抑郁而终
明朝中期以后的朝廷政治与战事有个特点，一旦战局好转，朝廷上的奸党就会把功臣治罪下狱，然后派自己的人来“摘桃子”。比战场更复杂严酷的竟然是朝堂，比敌人更难对付的便是奸臣。一方面，俍兵在前线浴血奋战；另一方面，奸臣严嵩义子赵文华却因与张经有隙，诬告张耗费军饷，祸害百姓，畏惧倭寇，贻误战机。皇帝听信谗言，竟将张经押回朝廷严审。张经百口莫辩，后被斩首。
瓦氏夫人率俍兵奔赴金山卫抗倭前誓师检阅的点将台 作者摄
兔死狐悲，一叶知秋。瓦氏夫人明白，作为大力辅佐张经抗倭的俍兵不会有好下场。既然是她带他们离乡背井，出来征战，他们可以战死疆场，马革裹尸；但绝不能死于小人之手、暗箭之中。于是，瓦氏夫人毅然请命回师田州。让人切齿的是，严嵩竟令沿途官府不得给俍兵发粮饷，导致俍兵最后只能杀战马充饥，或将军中的“三七”等金疮名药售出，一路艰辛回到田州。来时浩浩荡荡六千余人，归时只剩三千不到。为国杀敌却落得如此下场，瓦氏夫人难掩悲愤。
回到田州，瓦氏夫人即祭告家庙：“凡随军者，土司均奖赏其亲；殉职者，均厚恤其家。”她不能让那些为国尽忠的人感到寒心。然而，她自己心底的愤懑却实在难以排解。公元1557年，抗倭英雄瓦氏夫人抑郁而亡，终年59岁。
瓦氏夫人故去后，家族为她举行了隆重而奇特的葬礼，一共订制了18副棺材。出殡之时，18副棺材分别从4个城门出城，人们无法知道哪一副才是瓦氏夫人的灵柩。随后，18副棺材又四处分散下葬，再将封堆铲平，不留痕迹。按壮族风俗，瓦氏夫人殁后几年，其家族后人曾捡出遗骸进行二次落葬。但最终葬于何处，在民间成了一个谜。直至数百年后墓碑被发现，考古学家才确定今百色市田阳区田州镇隆平村一处壮语叫“地太”的岑氏墓地，确实为瓦氏夫人之墓，并在此修建起瓦氏夫人陵园。当地群众，尤其是岑氏子孙及东南沿海一带的民众，不时前来瞻仰和祭奠这位民族女英雄。
精神宛在，她太值得被上海怀念和书写
瓦氏夫人保家卫国、戎马一生，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文化遗产。一是国家有难、匹夫有责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二是瓦氏刀法。在抗击倭寇的战斗中，瓦氏夫人双刀杀敌，使倭寇闻风丧胆的事迹，在江浙一带传为美谈，不少人慕名前来学艺，壮族武术得到广泛传播，促进了中华武术的南北交流。三是岑氏兵法。相传这种阵法七人为一组，四人负责拿枪刺敌人，三人负责掩护并割下敌人首级。“瓦氏阵法”后被收入明代抗倭兵书《江南经略》中，戚继光所使用的“鸳鸯阵”据说即源于此。岑氏兵法是壮族古代兵法中最为系统、也最实用的兵法，是岑氏一族保家卫国的心血结晶。瓦氏夫人更是岑氏兵法的实践者和集大成者。
如今，在那片被岁月轻抚的桂南大地上，青石板路犹如历史的脉络，斑驳的墙面恰似岁月的痕迹。人们在去作为历史见证的点将台之前，站在瓦氏夫人身披铠甲、骑着战马、剑指来犯倭寇的浮雕像前，可以让自己的思绪飞得很远，去想象这座砖石浮雕是如何用刀剑和血肉铸就的。
板鞋竞速是壮族民间传统体育项目，起源于明代广西壮族女英雄瓦氏夫人。她曾以板鞋作为“秘密武器”，让三名士兵同穿上一副长板鞋一起跑步，训练士兵之间的团结性以及协作能力。后南丹县那地州壮族人民模仿瓦氏夫人练兵方法，开展三人板鞋竞技活动自娱自乐，相袭成俗，流传至今。图为广西融水县洞头乡岑碑苗寨苗家女在庆“三八”趣味活动中参加多人板鞋竞速比赛。 新华社发
时代流转，精神永续。回到上海后，我向熟悉这段历史的朋友打听，获悉金山区近年来在推进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过程中，深入挖掘、还原了这一段历史史实，从而将这笔宝贵的精神财富演化成可以代代相传的一个个新故事。据悉，金山卫地区至今仍保留着与瓦氏夫人抗倭相关的历史遗存。瓦氏夫人墓等人文纪念设施和《若有战，召必往，战必胜——明代民族英雄瓦氏夫人抗倭事迹展》，生动形象地再现了瓦氏夫人坚守民族大义、牢记家国使命的英勇事迹和崇高精神。
2024年7月，作为年度上海统战文化周重点主题演绎活动之一，金山区举行了“伟大精神耀中华”——2024年金山统战文化周主题活动，瓦氏夫人的抗倭业绩重新回到上海民众的视野之中。相关领导和专家在活动现场表示，伟大的民族精神铸就了中华民族独特的品格和气魄，要进一步挖掘以瓦氏夫人抗倭为代表的历史佳话，共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以“时代流转，精神永续”为主题的文艺演出活动中，还出现了演绎瓦氏夫人抗倭事迹的原创音乐剧《金涛拍岸》。
为何历史不能假设？因为我们无法想象，假如没有瓦氏夫人抗倭的胜利，当时的大明王朝会怎样？而金山卫又会怎样？一个为上海安宁建立不朽功绩的异乡人，值得被上海永远怀念、长久书写。离开靖西瓦氏夫人旧居，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夜不能寐，凑得七律一首：
明廷禁海海防危，倭寇侵疆势欲摧。
巾帼英雄披甲胄，夫人瓦氏抗敌归。
桂英挂帅英姿飒，红玉挥槌士气威。
搏浪俍兵书战史，人寰天地立丰碑。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伍斌
本文作者：洪伟成
题图来源：旧州古镇的石牌楼 作者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