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文化的力量,不仅是一个地区历史和传统演化的体现,更是推进社会进步、经济发展和对外交流的软实力。在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曹伟明看来,由江南传统到海派新变,文化的力量起了重要作用。以下是他在“长三角地区文化论坛”上的演讲。
从古到今,文化的力量、文化的观念、文化的精粹,决定了人们的生产和生活方式。上海六千年的崧泽古文化遗址,以及马桥、福泉山、广富林、青龙镇等文化遗址的考古发掘发现,对文化的扬弃,继承传统是前提,然后才是持续创新,兼收并蓄,在追求物质文明进步的同时,追求具有共同信仰、共同目标的精神文明。
由江南传统到海派新变,上海如何运用文化的力量,成为中西方文化碰撞的交汇点,成为呈现经济文化发展成就的大码头?读懂这些,对于我们今天建设习近平文化思想最佳实践地,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农耕文化的创新
古代上海的文化创造,是与传统农耕社会相伴随,为满足自给自足的物质生活需要而产生的一种文化力量。它孕育了上海精致、精细、精明的文化传统,塑造了精益求精、精耕细作、精打细算、精雕细刻、精明能干等文化特质。上海先民经年累月的生产实践,形成了丰富的技艺经验,并作为文化代代相传。在男耕女织的社会发展中,女红、烹饪等不仅满足了人们的生存需要,而且与安居乐业的生活方式相匹配,传递了江南人家的文化情感和美丽乡愁。
农耕文化的创新,让沧海变桑田,积累了开拓奋进的生存智慧,迎来了上海先民饭稻羮鱼、安居乐业的生活。
早在六千年前,上海先民筚路蓝缕,凭借开拓进取的精神,在崧泽古文化遗址上开创新生活。他们培育水稻,开凿水井,饲养家猪,驾上独木舟,闯荡于江河湖海,闪耀出古上海史前文明之光。
从“冬则居营窟,夏则居橧巢”,到“构木为巢室,袭叶为衣裳”,先民们创造了干栏式的房屋建筑,既可挡风遮雨,防潮防湿,又能躲避禽兽,得以安居乐业。上海先民从露宿山林、洞穴,到筑房而居,掌握了建造技术。古文化遗址中,出土的木、石构件,带有榫卯、销钉孔和企口。上海先民不仅有了相对温暖舒适的生活保障,同时健康水平也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崧泽古文化遗址上的“上海第一村”,为以后江南的乡村、市镇、城市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那依河而筑的江南古镇,功能布局完善的街市,都遵循着“天人合一”的理念,兼顾生态、生活和生产。先民在这里耕耘、渔猎、采摘、畜牧等,凭借着智慧和创造力,在水乡泽国里,飘荡着炊烟的芳香,生活得多姿多彩,成为江南文化的孵化地和承载地。
而崧泽遗址出土的马家浜文化与崧泽文化时期的石纺轮、陶制纺轮,实证了上海先民早在六千年前就已经具备了纺织技术,解决了衣不蔽体的窘迫,实现了御寒保暖功能。苏州草鞋山遗址出土的马家浜文化时期用野生葛织造的罗文编织品,显示了编织的先进性。从崧泽遗址的孢粉分析,六千年前的崧泽地区已有大量的桑树生长,可以肯定当时的上海先民已经掌握了养蚕和织造技术。加上后来黄道婆的纺织工艺的传播、改进和提高,让明清的松江府赢得了“衣被天下”的美誉,不仅有了纺织文脉的传承,而且解决了人们衣着、美化生活的需求。
农耕文化的创新,从刀耕火种、茹毛饮血到生活方式的改变,开创了上海先民与时俱进的审美艺术追求。
从崧泽古文化遗址考古发现,在这方气候温和、森林茂盛的土地上,上海先民在刀耕火种、茹毛饮血的生活之外,出现了袅袅炊烟,饮食和生活方式开始转变,由生食向熟食发展,烹饪方式也呈现多样化。崧泽古文化遗址上发掘的大量陶器,更是实证了蒸煮为主的烹饪文化的创新。
上海先民在制造陶鼎、陶鬲、陶罐等陶器之外,创造了一种更为复杂且巧妙的陶甗,成为一种新的炊具。它既可以一件使用,也可以两件套用,下部的鬲可装水,上部的甑盛放食物,鬲中的水烧成水蒸气,透过甑底部的孔洞,把甑中的食物蒸熟。更为有趣的是,这些陶甗还有配套的陶盖,保证了蒸煮时内部气压和温度的恒热,增强了蒸煮的效果,提高了食物的口感,使“蒸”食富有美味。后来,又演变成青铜甗,形成一系列的烹饪蒸煮的炊具,造福于先民。
农耕文化的创新,展现了上海先民顺应时势,进行技术革新,开启了自强不息“上海制造”的序幕。
崧泽古文化遗址、良渚福泉山遗址、广富林遗址等,出土了大量的石器、陶器、玉器、骨角器,囊括了上海先民早期的生活用品、生产工具、手工艺装饰品,以及各类精美的礼器等,彰显了史前“上海制造”的文化魅力。
崧泽文化时期,上海先民用象牙等制作的手镯、指环、项链等,作为装饰品使用,完全可以媲美现代的卡地亚、老庙黄金等饰品,满足了先民们的审美情趣。此外,不少器物运用了最早的人工新物质材料,是人类在化学物理领域的新突破。而轮制陶器的发明,是制陶工艺史上划时代的进步,不仅创造了功能完善、类型丰富、造型美观、装饰美化的陶器珍品和生活艺术品,而且形成了独特的江南陶器文化,彰显了上海先民追求精致、美好生活的艺术创造力,成为华夏文明起源的重要组成部分。
如果说陶器是与生活用品相融合的艺术品,那么,福泉山古文化遗址出土的玉璧和玉琮等精美玉器,则是沟通天地神祇的灵性之物。它们不仅造型优美,而且精工细作的程度,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在“三星堆”等古文化遗址中,都有交流、传承和借鉴。这表明早在六千年前的古代上海,已经有了较为完备的宗教信仰和一定的礼仪祭祀制度,实证了人类社会开始进入文明起源阶段,为早期国家的实践起到了奠基性的作用。
农耕文化的创新,从对原始大自然的依赖到江南智慧的培植和创造,积淀了上海城市天人合一的特质。
远古时代,上海先民的生存,对自然环境的依赖很大。考古发现,这一带处于江南水网地带,江河湖海密布,气候温暖湿润,有着丰富的鱼类资源,渔业的捕捞是当时先民摄入水产蛋白营养物质的重要来源。他们从最初采用比较单一的捕捞方式,诸如涸泽而渔、徒手捕鱼,到临近海滨的先民,像现在的沿海居民那样去赶海,捡拾一些海滩的鱼虾贝类。崧泽遗址考古发掘发现,那时有不少陶、石网坠的出现,这表明早在六千年前,上海先民已经采用结网捕鱼的方法,获取鱼类和其他水产品。他们把网坠系在网上,让渔网自然下沉,完成捕捞。上海先民创造的这些智慧,也深刻地影响了他们的文化审美,尤其在陶器、玉器上,经常能见到水生资源造型符号的身影,诸如鱼类造型的玉璜、鱼纹饰的陶器等。
这蓬勃而质朴的文化创造力,都是顺应天时地利,在生活中发现美,在生活中创造美,形成了古上海独特的地域文化。唐宋时期,古上海最早的对外贸易港口青龙镇,依江傍海,在宽广且可敌千浦的吴淞江上建有沪渎垒。上海先民经常在此,“插竹列于江海之中,以绳编之,向岸张两翼,潮上即没,潮落即出,鱼随潮碍竹不得去,名之曰扈”。唐代隐居于吴淞江畔的诗人陆龟蒙在《渔具诗·序》中曰:“列竹于海澨曰沪。”“沪”是上海先民长期赖以生存的捕鱼工具,后来便成为上海的简称,充分体现了上海先民的文化意识和智慧特质。
农耕文化的创新,让青龙镇从军事重镇向上海最早海上对外贸易港口转型,催生了通江达海的文化基因。
青龙镇除了海内外贸易,更有发达的商业、酿酒业、造船业、旅游业、纺织业等支柱产业。凭借着强大的文化软实力,海内外贸易兴盛,富商巨贾集聚,青龙镇上“远商并来”。这里“富商巨贾、豪宗右姓所会”,街市店铺林立,商品市场活跃,“宝货东南之物”,形成了国际化和市场化的特点。
当时青龙镇的酿酒业酒务所收税率,占整个长三角的秀州地区的第二位,超越了当时的华亭县城。作为海内外贸易港口,造船业始终是青龙镇的重要产业。闻名中外的青龙镇造船场,带动了长三角地区海内外贸易船舶的制造和维修。自然和人文资源丰富、水上交通便捷的青龙镇,更是当时著名的旅游胜地,青龙观潮、赏万柳堤、品“天下第六泉”等旅游景点,成为文人墨客、富商平民的打卡之地。青龙镇上“宝塔悬螭,亭台驾霓”,寺庙、园林和众多名胜古迹星罗棋布,涌现了由苏东坡题亭额,与欧阳修“醉翁亭”齐名的“醉眠亭”。青龙镇上酿酒把盏的“杏花村”,瓦市勾栏中各种文艺表演,吴淞江上赛龙舟比赛等,更是助推了文旅的深度融合,增强了旅游业的活力。镇上家家户户的纺织业,造就了“蓝印花布”的兴盛,形成了江南“衣被天下”的经济盛景。作为上海最早的对外贸易港口,青龙镇奠定了明清时期上海苏州河两岸棉纺织中心繁盛的基础,呈现了上海作为中国近代纺织业等重要基地的雏形。
海派文化的求新求变
近代上海,文化创造兼具实用和审美的属性。它孕育了崇尚创新、稳健实干、创造务实、脚踏实地的海派精神。在农耕时代,实用性是第一位的,但进入近代以来,由于物质产品的丰富多样,文化价值中的文脉和历史以“符号化”嵌入,亟需求新求变。作为国际大都市文化码头的上海,无论是最早繁荣繁华的商业业态,还是襟江带海、亲近海洋、错位发展、智慧竞争、趋新崇优的商业精神,都是城市的优秀文化,值得传承和弘扬。通过文化生产力的勃发,突出消费人群的差异性,显示出消费者的品位、身价、地位等个性特征。如今,不少成功的文化产业和文创产品,往往从传统社会的日用器中寻找灵感,然后华丽转身,满足人们对审美趣味的追求和对传统文化符号怀旧的需求,从而在共鸣和共情中火爆出圈。
上海,凭借文化创新的基因,释放文化的魅力,营造出海纳百川“万花筒”的局面。
人的流动便是文化的流动。上海历来是一个移民城市,从远古的崧泽、广富林遗址,到近现代的上海滩,这里汇集了五湖四海的国内移民和外国精英,五方杂处、海纳百川,既自主自立,又相互包容,凭借着勤奋好学、坚忍不拔、各奉其神、各操其音、各赏其乐、各品其食、各展其才、各显其能,成就了别开生面、开拓创新的远东大都市繁盛生动局面。
上海,凭借文化创新的基因,释放文化的魅力,营造出开放包容“大舞池”的胜景。
这里既有华丽时尚的亢奋热烈,又有古色古香的诗情画意。从近代上海的狐步舞、现代上海的华尔兹,到当代上海的探戈舞,激越昂扬、明快奔放,又炽热细腻,精致精美,方寸之间海纳百川,螺蛳壳中做足道场,进退有余之中,传统与现代共呈,体现出海派文化的瑰丽多彩。
上海,凭借文化创新的基因,释放文化的魅力,营造出开拓冒险的“创业福地”。
上海的文化生态,倡导开放,鼓励创新,徐光启、马相伯、商务印书馆、申报等文化人和文化机构,架设了中外沟通的桥梁。上海人睁眼看世界,热情礼赞于开放,积极投身于开放,营造了勇于创新、善于创新的良好风气,培植了不甘人后、勇立潮头的文化基因。从青龙镇的船舶制造修理场,到上海滩的江南制造局、上海轮船招商局等;从青龙镇的蓝印花布纺织到苏州河两岸众多的棉纺厂,汇聚了缫丝、面粉、火柴、卷烟等各行各业,以及上海众多名、特、优的“老字号”企业等,这些都是集成发展、智慧发展的结果。上海的民族工商业,坚持“人有我新,人弃我取”“以人为本,顾客至上”“服务社会,互惠互利”,在竞争中脱颖而出,在创新中见贤思齐,不断做大做强。
构建文化消费新场景、新业态
新时代,伴随着我国国民收入及消费水平的不断提高,民众对文化创造的激情和热情持续高涨,文化消费需求也日趋旺盛,并形成新兴的消费热点。人们的消费行为逐渐从以物质为中心过渡到以审美和体验为中心,呈现出大众文化和艺术界限的逐渐消解。一方面,生活转化为艺术审美,商品呈现符号化、品牌化,进入视觉文化消费阶段。另一方面,艺术贴近生活、贴近百姓、贴近时代,走向市场并渗透进大众消费生活。
面向未来,应及时把握人们精神需求和情感消费的新热点,构建文化消费新场景、新业态。
一是运用文化的力量,繁荣和发展新兴的现代产业,培育文化新质生产力。要让文化和科创深度融合,加快发展新型文化业态,形成更多更新的文化产业增长点。不仅依靠科技驱动,与科技创新密切联系,同时还要具有优质、高效、绿色等文化特征,达到“科技赋能,文化出圈”,让文化资源在创造性转化中,丰富人们的精神生活,推动城市的高质量发展。比如,华为科创小镇入驻上海,开创了科创改变人们生活,科创推动社会进步的新征程,将深刻改变文化生产、传播和消费的方式。在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加快孕育的今天,科技融入对文化创新的驱动作用日益明显,人工智能、5G、区块链等新技术,将会得到普及应用,可以极大地激发文化创新创造活力,为城市软实力的增强,提供新的载体和机遇。
二是运用文化的力量,继承和创新传统产业,提升文化竞争力。通过文化的生产、传播和创新,文化消费方式的变化,在强调互动性和社交性的同时,创造带有情感附加值、丰富体验感的消费方式,让沉浸式的文化艺术,给观众带来身临其境的真切体验,形成新的商业模式,达到供需两侧的良性互动。
三是运用文化的力量,建设软实力支撑、高质量发展的长三角城市群。积极布局和培育新兴产业、未来产业,开辟从上海到长三角地区新江南文化生产力发展的新时代。诸如低空经济、康养旅游等,运用文化特色和资源禀赋,加快形成乡村振兴、古镇更新等旅游新业态和产业群,打造具有最江南、新海派特色的文旅新质生产力的品牌,开辟出未来旅游体验领域的新蓝海。
四是运用文化的力量,积极融入国家区域发展战略的新格局,打造对外开放的最佳窗口。相对于传统的经济产业,通过文化力量促进新质生产力的发展,既要有现代化的基础设施、公共服务体系等有效保障,又要把文化资源转化为发展资本,与国家战略、城市群、都市圈建设紧密结合。在文化内容生产、科技优化创新上实现双重赋能,注重培育和集聚文化与科技有机结合的领军企业、高端人才,重视知识产权保护,调动社会各方的积极性,形成促进文化繁荣发展的新局面。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文化的力量,源自持续不断的创新。只有把历史文化资源有效地转化为城市发展的资本,才能为上海“五个中心”建设、长三角一体化高质量发展,带来澎湃的活力。面向未来,坚持创新驱动,加快发展新型的文化企业、文化业态、文化消费模式,在弘扬智慧江南的传统文化、制度创新的红色文化、创新求变的海派文化中,各美其美、美美与共,为上海城市的文化软实力提质增效,提供新的动能,实现上海文化的出色、出彩和出圈。
【思想者小传】
曹伟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上海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委员、研究员,华东师范大学、上海师范大学等高校特聘教授,兼任上海市群众文化系列高级职称审定委员会主任委员、上海市艺术系列高级职称审定委员会委员、上海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委员会委员。(作者照片由本人提供)
栏目主编:王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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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曹伟明
题图来源:蒋迪雯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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