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们家是做线路板行业的,客户有华为、小米、OPPO……”“我目前主攻小红书达人种草板块,家里是做外贸的。”“我家工厂主要是做五金机械加工”……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新年饭局,主人公是旁人眼里很具标签感的一个群体——厂二代。在一些社交场合中,他们还会把这个标签细分化:汽配二代、薄膜二代、玩具二代、厨具二代、船舶二代、机床二代……他们想抓住一切可能,介绍自家工厂,拓展人脉和资源,寻找客户和订单。 饭局大都设在地方特色餐厅,大家聚在一起,不聊豪宅豪车、名表名包,聊得最多的是如何为家里的厂子“搞钱”。
在义乌小商品市场,随便逛一逛,可能就能偶遇一两个拥有海外经济学硕士学位的小摊主,正在热络地推销自家的毛绒玩具。在社交平台,诸如“临危受命,我替爸爸开工厂”“95后江浙沪女儿继承家业”等话题热度颇高。
厂二代,泛指中国民营制造类企业的第二代接班人,他们的父母在改革开放后下海经商,开设工厂、创立品牌,从一针一线、一砖一瓦开始,推动中国民营经济的发展。随着二代们渐渐长大,要不要回厂接班,成为摆在他们面前的一道重要选择题。
格子间不如大车间敞亮
去年在进博会的一次论坛活动上,厂二代王意分享了中小微工厂通过数字化开拓新赛道的实践成果。更让她欣喜的是,她自己的小事业——为厂二代群体建立的社群组织了一些小伙伴在进博会的舞台相聚。
王意在进博会的论坛上分享数字化实践
王意,自称“汽配二代”。从小就在车间里长大,对传统制造有亲近感,但对日常经营管理没什么兴趣。“我不喜欢一成不变的东西,个人的工作能力也很强,完全没想过要回家里工厂上班。”一次偶然机会,她接触到一群家里有厂的朋友,大家有类似的迷茫,也有相同的干劲,她开始探索做一个专门为厂二代服务的社群“厂二代GOGOGO”。
“不到一年时间,我接触了上百个厂二代。虽然大部分二代都回到了自家工厂,但真正接班的比例并不高。我们所说的‘接班’,不是回到自家厂里上班,当一名会计或者销售,而是有话语权、能主导企业经营发展的那种决策者。接班不易,毕竟,父子是父子,职场是职场,而在一个工厂里,随便一个决定会影响几百号人的生计。”
成立社群后,她观察到更多关于厂二代群体的生态。比如,很多厂一代并没有对二代产生太多接班的期待。“父母更希望我们成熟懂事、脚踏实地,理解他们的不容易,而不希望我们总是天马行空、胡乱折腾。社交媒体上不是有句话嘛,不怕二代玩物丧志,就怕二代踌躇满志,确实是一些厂一代的真实心态。”
身边的二代们,不回厂想自己创业的,大部分创业内容其实“平平无奇”,比如开一个奶茶店、游戏室、服装店等;而真正想做事情的二代,回厂后非常充实、忙碌。“工作在大城市的写字楼格子间,不如在自家工厂广阔的车间里敞亮、舒心。虽然常常是一个人干着三四个人的活,既是助理又是秘书,还得兼职司机。不少二代觉得,给自家厂子当‘牛马’,更有成就感。但也有回厂后非常不适应,最后逃跑了。”
昔日“大小姐”接班有底气
接班群体中,女性更为不易。王意调侃说,“厂二代+独生女”是接班难度天花板。“从大环境说,制造业大部分为男性主导,工厂的管理层或对外销售等也是男员工居多。有的女孩会担心,自己会不会被轻视,会不会被骗……这种担忧一点不多余,就是现实的映照。”王意坦言,自己曾在恋爱期间被男方以各种理由诈骗了近百万元。“对方是有备而来,处心积虑,我防不胜防。虽说对方最终获刑,但我在感情上受到巨大的打击。不过,我并没有因此对男性带偏见,而是很快振作起来,用心做社群,希望让更多的女性,擦亮眼睛、提升能力,建立接班的底气和信心。”
王意讲述说,有一个印刷包装行业的独生女二代,在广告公司上班,她妈身体不好,希望她能回去接班,但她一直很抗拒。“我们有个包装业务找到她,在合作中,她发现在这个社群中原来也有一些优秀的女孩子选择了回厂,干得有声有色,原来女性在制造业的舞台上也能做出成绩来。受到鼓励和启发,现在她也回厂了,每天做直播,为厂里带流量,社群中还有人成了她的客户。”
王意介绍,在这个厂二代社群中,有在法国读艺术专业的大小姐回国后成了“卖机器的女孩”,在国外AI算法大厂工作、回国后接班机械厂、帮助家族企业的销售额年增长2000万的新手妈妈,有从海外投行回到家族薄膜厂、热爱穿工服的小姐姐,还有从大厂裸辞回家继承家里6000亩茶园的“新农”姑娘,大家都在各自的赛道闪闪发光。
接班二代在各自的赛道闪闪发光
她也坦陈,独生女二代接班的时间往往撞上社会普认的结婚黄金年龄,一旦把精力扑在厂子里,个人生活就很难顾得上。她笑言,厂二代社群中有不少“高富帅”,她现在看到这些优秀男生,不会有任何绮思,只会想着“能不能合作搞钱”。
我是“厂二代”不是富二代
早上9时,吴熙和妈妈一起开车到位于虹桥商务区的一栋写字楼内上班。那里,是他父亲于2012年创办的“休比食品”的研发及销售中心。他开的车,是去年8月20日回国那一天,爸爸送给他的礼物。“那天我刚下飞机,我爸就拉着我去订了车。说是给我的,其实是他自己开了9年的车想换了。”吴熙腼腆一笑:“我是厂二代,不是富二代。”对厂二代标签,他显得十分坦然,“我爸开了厂,养活我,送我出国留学,解决了很多人的就业,我觉得他很厉害。”
在吴熙眼里,回国接班是挺自然的事。“我爷爷那辈,兄弟三人到上海来打拼,把徐州贡菜带到了上海;我爸妈,从老北站批发市场一个小铺子起步,成为日本知名沙拉酱品牌的总经销商,再创立自己的品牌,研发、生产、销售西式酱料,这一路我是见证者、参与者。”对父亲的工厂,他有天然的亲近感。“早年做番茄酱的机器,有一个拧紧盖子的步骤,需要人站在流水线上手动加固,我读初中时寒暑假就经常待在这个工位,我爸给我算工钱,做一天100元,我赚了4000元,拿这笔钱给自己办了14岁的生日会。”
甚至,他为了早日回归,两年的硕士读了一年半就退学了。“我觉得继续待在国外学不到东西,那2年我已经开始帮助家里拓展海外市场,参加海外相关展会,我觉得中国有很多机会,想尽快回归实业。”
只要肯奋斗就会有收获
在休比食品,吴熙爸爸负责把控整体方向,妈妈负责内部管理,夫妻俩多年来齐心协力,在西式酱料这个赛道兢兢业业。吴熙大部分时间在上海的办公室,每个月也会跑一趟淮安工厂。
“当时有不少人都想做西式酱料,但都没有做下去,我们是这个行业少数坚持下来的,开厂前几年,连年亏损,咬牙挺过来了。前两年,我们全家还做了一个重要决定,把早年在上海购置的房产卖了,在淮安工厂旁边又买了一块储备用地。现在我们全家租住在上海办公室附近。父母从来不觉得,在上海奋斗多年,一定要有豪宅豪车才是成功的标志,就是踏踏实实做事情。这对我们影响比较大。”
虽说成长在一个开明的家庭中,但回国后吴熙和父母之间也有矛盾。“比如,我的工作方式很多是通过移动互联网、社交媒体去开展,但他们一看到我拿手机,就觉得我无所事事,还把我当小孩管;再就是父母喜欢未雨绸缪,提前很久做很多准备,我喜欢根据自己的节奏来安排。”
回国半年多的接班生活,父母也给了他相当大的发挥空间。“我爸鼓励我试错,他总说,宁愿做错,也不能错过,有的市场机会错过就没有了。”刚回国时,他特别想做直播带货。父母其实不认可他的想法,他们觉得要稳扎稳打,不想轻易尝试不熟悉的领域,但儿子提出来了,他们还是选择支持,“给了我一部分货源、把价格做到很低,但我尝试了一段时间,发现效果不好,就果断停了。”
吴熙正在特殊功能膳食上做一些研发
吴熙妈妈经常说,上海是一个褒奖勤奋的地方,只要坚持奋斗,就会有收获。如今,他们把工厂放到外地,把研发和销售放在上海,也想让儿子在这两块深耕。目前,吴熙正在特殊功能膳食上主导研发,储备新品,比如在酱料里加入益生元等。“这个方向爸妈很支持,我目前大部分时间都在开发新品,大健康赛道未来有很多机会。我可以做很多创新尝试,但有一个原则,我不折腾工厂,不随便调整已成功的运营体系。”
几根白头发引儿子入局
过年期间,郑吉特和父亲经常一起吃饭。砂锅里炖着黄鱼,热气蒸腾,父亲的脸庞看不太分明,但乌黑的鬓角清晰可见。不到50岁的父亲,说起新年的事业规划,精力充沛,干劲十足。他不禁怀疑,一年前的春节假期,父亲向他展示的白头发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当时父亲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我老了,挺累的,希望你能回来分担分担。”
与吴熙不同,郑吉特从未把回厂接班列为人生选项。小郑的父亲,和大部分当时的温州人一样,初高中毕业后就开始跟着老师傅们学习一些机加工行业的手艺。随着电器巨头正泰的出现,他所在的温州乐清市,开始围绕着电器行业的创业逐渐兴起。从2010年至今,父亲一直在紧固件领域深耕。
父亲这番话,引发了他一场“内心戏”:小时候在老宅里,就一台设备,一个工人,父亲负责开模具,他就蹲在旁边看,塑胶粒子融化时的焦糊味,就是他童年的味道。尽管他对那个机器轰鸣、机油味浓重的工厂没有好感,尽管他认为自己无论是创业还是进大厂都有实力,但那一刻,他觉得有责任接住父亲的“脆弱”。
没想到,还没进厂,父亲就把他发配到一个尚未开发好的园区卖螺丝。“我大概待了3个月,一共见到了四五个人,修宽带的、电工和我爸的几个朋友。”空荡仓库里,面对堆积如山的紧固件发怔,分不清碳钢与不锈钢的他,却被要求快速打开市场。“当时觉得我爸太离谱,我就像一只雏鸟,毛没长齐,也不知道怎么捉虫子,就被扔到森林旷野。我忍了三个月,一笔生意没谈成,一分钱工资也没拿到,跟我爸大吵一架。后来,我爸听了一些其他建议,终于觉得到这个开发区拓展市场是决策失误。”
回过头来看,这段经历依然有价值,小郑开始看资料、看标准、研究规格,一头扎进螺丝的世界。
做生意赚钱没那么简单
等到真正接触到工厂的业务,郑吉特跟父亲的冲突更多。“我爸对我没什么规划,我就是‘工厂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在生产一线,最大的感受就是‘愤怒’,看啥都不顺眼;但光愤怒不行,还得要有解决思路。父辈往往没法共情我们的愤怒。”
在大厂实习时学习的诸多精益生产理论,对比自家工厂的“粗糙低效”,小郑觉得无所适从。就拿统计生产进度来说,在他进厂前,这件事全是手工抄写。由于生产信息的不同步,销售端经常需要实时获取生产数据,导致沟通成本特别高。“7个规格、600多种型号,每天手抄报表,人工核对,楼上楼下各个部门来回跑,数据还经常出错。”
他希望用数字化工具来解决这些问题,但一开始遭到父亲的强烈反对。上一套系统,动辄上百万的投入,对中小企业来说,负担很重;螺丝厂的员工大都是在行业里浸润多年的老工人,很排斥用手机操作。冲突中,小郑也反思了自己。“我们有很多想法,总想向父辈证明自己,但具体落地时,会遇到很多问题。”
高中时,他就做成了一笔行李箱生意,赚了近20万元,非常得意。他曾认为自己做生意很有天赋,“但后来想想,客户是学生、货源是我爸牵线的,我其实没有接触到真实的商业社会,把赚钱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进厂后,当我面对客户、面对一笔笔具体的订单,我开始明白,推进想法需要简单、接地气的方式。”他建议父亲,寻找轻资产的数字化工具。他多方对比供应商,选择了上海企业开发的数字工厂小程序“黑湖小工单”。“我跟我爸说,大不了这笔钱我来出。事实证明,便宜好用的数字化工具最适合我们这样的小企业。”
早日为工厂“干出一块地”
为了让工人真正把数字化工具用起来,郑吉特自创“扫码激励法”——工人每完成一单扫码报工奖励20元,但试行3个月后,不报单也有相应的惩罚措施。靠着这些简单直接的方式,“小工单”开始深入到工厂的运转中:追踪每个订单的生产进度,计算每个订单的成本和毛利,提升工厂与合作工厂之间的协作效率……父亲也开始让小郑负责更多的业务,跟他讨论公司的财务报表、未来发展。
郑吉特(右)在工厂忙碌
“我有一些二代朋友,回厂后找不到自己的定位。我认为,不要指望父辈给我们预设什么角色,而是自己找事做,在解决问题中把做事的边界扩大。”
找事做,也能被工厂的“老人”视为“没事找事瞎折腾”。充当改革者的小郑,一开始也面临不小的争议。“慢慢来吧。我觉得他们正在接受我带来的一些新的工作方式。今年过年,还有个老员工跟我发视频,让我看他家乡的雪景。”
可能跟父亲的教育有关,小郑在吃穿用度上比较节约,一双300元的跑鞋一穿好多年,对奢侈品牌也没什么感觉。“我爸问我一个月工资要多少,我说开七八千元就可以了。目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早日为工厂‘干出一块地’。”小郑笑言,温州乐清是制造强地,年产值几亿元的企业都算不上龙头,工业用地也非常紧张。“我们企业太小了,但我依然有信心,用工匠精神去做好每一颗螺丝,它就会有经久不衰的生命力。”
原标题:新民特稿 | “厂二代”接班
栏目编辑:张钰芸
本文作者:新民晚报 叶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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