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库帛书》的重要性在于它是到目前为止出土最早,唯一的战国楚帛书。它对于中国人来说也非常重要,因为它牵涉到一个非常重要的传统——中国的选择术。北京大学人文讲席教授李零研究《子弹库帛书》40多年,并多次辗转赴美参加帛书残片揭剥工作,不仅完整复原了楚帛书流散海外的故事,还复原着破碎的文物蕴含的那个丰富的思想世界。
《子弹库帛书·攻守占》残片
李零:第一次接触是1979年我读研究生的时候,就是在考古所,我一开始就是想解决认楚文字的问题。楚文字材料青铜器上当然有,也有一些竹简,但是当时的竹简比现在少得多。这样我就想帛书是其中字数比较多,比较大的材料,特别是1949年以后,绝对就是《子弹库帛书》这件东西了。所以我就想从它入手来学楚文字,这无形之中带动了我后来的很多研究方向。
1980年我就写了《长沙子弹库战国楚帛书研究》这本书,是当时学习楚文字的副产品,因为这不是我研究生的题目要做的,纯粹是自己想去做,后来就造成了一种机缘,就是1990年我在美国的时候和张光直先生通信说想去拜访他,他特别热情给我回信,说1990年在华盛顿有一个关于楚文化的讨论会,在这次会上会展出楚帛书。因为楚帛书实际上到美国以后从来没有露面过,1990年是第一次在华盛顿露面,这个会是为了辛格医生开的。
赛克勒医生当然是赛克勒美术馆的一个大金主,另外就是他的好朋友辛格医生。他们也知道辛格医生的年事已高,所以准备给他办一个活动,其实目的是想把辛格医生的东西都捐给赛克勒美术馆。
辛格医生
那一次很多人都去了,比如像贝格立(Bagley),还有在博物馆工作的苏芳淑教授,他们都在场,然后李学勤先生在会上发言的时候,正好有人向他提问楚帛书图像的一些含义是什么?李先生是一个特别客气的人,他就说这个问题我们在场有这方面的专家,饶宗颐教授和李零教授,因为饶宗颐是前辈,我就让他发言去了。后来博物馆编辑论文集的时候,要求我做一个书面的发言,之后就印在他们的论文集里了。
我对张光直的印象特别好,特别谦和。现代人都很难理解那时候的气氛了,他一直有一种抱愧的感觉,觉得他生活在美国,而不是在中国。在他的文学作品里就说他没能为中国做什么事。他跟我说,你是不是能办一个能够经常往返于美国的签证,其实他也不太知道,我并不是那么热衷要到美国去,所以后来才见到他。
但这就是机缘,没有想到有这样的事。1992年,柯强(John Cox)把那些子弹库的残片匿名捐献。因为大的帛书已经落入赛克勒医生的手里,借存在赛克勒美术馆。然后他又捐献了其他的子弹库的文物给了赛克勒美术馆。
柯强
当时他们交接仪式还很隆重,因为当时苏芳淑教授提议说,我们可以明年请北京大学的李零教授到美国来研究这个帛书。起初他们说这是不是很敏感,因为有所有权问题。但是他们后来还是决定了在1993年请我去研究帛书,这个机会是很难得的,因为长期以来,国内学界关于这个帛书是怎么到美国的、在美国什么地方等等全都不知道,包括这里头年月日时、人物、有关的事件都不知道,所以我就去了,当然我也非常投入这个研究。
当时我住得也很远,就在马里兰,差不多就有点像现在在北大,每天进城都很远,我得每天坐地铁去赛克勒美术馆,所以路上也非常辛苦。他们有食堂,但我吃不太惯,我每天带着饭到那儿去,我在那儿还是很用功的,天天搜集各种各样的材料。
其实最初像李学勤写《战国题铭概述》的时候,他并没有见过楚帛书,他是看日本的《书道全集》上面的一些材料,中国学者都是通过间接的材料来看的。
其实帛书一到美国,各个博物馆反复地研究,拍摄照片,所以有好几套照片,我都放在《子弹库帛书》这本书里面了。这套照片是稍微晚一点的,像这前面的照片就是比较早的。你看最晚的照片主要的就是有这一大块白。因为柯强把这些卖给大都会博物馆以后,他们有一位负责保管的女士,辛格医生就说是一个“蠢女人”,因为这位女士缺乏文物保护的知识,认为他们买了柯强的那批漆器以后,要保护这些漆器,就要有湿度,她就拼命地在这放湿气,帛书就发霉了。发霉以后,又去请专家,专家说想办法把霉给去掉,结果一去,这块脱色,就是说它底色本来是咖啡色的,要比这个还深,所以字不是特别清楚。把霉去掉,就等于把它底色去掉了,原来它可能也是有一种类似于染黄工艺之类的,去掉之后所以露出来的字比原来更加清晰。
李零在弗利尔美术实验室
当我们1990年看楚帛书的时候,那时候饶宗颐还拉着我说,咱们去看看帛书,我们俩就一块到那看帛书。然后他就关心那个字,能够多认得一点,既然看得更清楚了,是不是别的地方也给它喷点湿气让它发霉,然后再给它去掉。他还开玩笑说这叫“霉开二度”。
最开始的时候,这个书叫《晚周缯书考证》,所以一开始叫缯书,后来都叫它帛书了,但是一般过去大家只说楚帛书,没有这个地点。我记得我调到北京大学的时候,朱德熙校长就跟我说,说你这个书名《长沙子弹库战国楚帛书研究》太长了,就叫《子弹库帛书研究》多好。所以后来我这个书就变成《子弹库帛书》了,因为我们中国的考古学命名的习惯是这样,以出土地点来命名。但是过去命名的时候,大家知道的楚帛书只是经过蔡季襄装裱的那一件,它叫《子弹库帛书》。
《子弹库帛书》,李零 著,文物出版社出版
后来,我去美国才调查,我才发现它有第二、第三帛书,包括李学勤原来写过第二帛书。而且他当时看了巴纳的书,书里画了一个图,就是楚帛书的折叠示意图。结果李学勤就根据插图,开始写里面的释文。其实插图是巴纳自己画的,后来我因为在美国整理资料,回来就告诉李学勤那个不是真的,是巴纳画的一个图。他一开始很生气,说怎么能这样骗我呢,后来他就把那个内容删掉了。所以可想而知,那时候大家对楚帛书的很多事情都云里雾里的,搞不清楚。
子弹库竹笈(巴纳重绘)
当时为了尽可能地知道各种各样的情况,我也非常感谢这几位美国学者,比如Paul Jett先生。我翻他们档案的时候,就突然翻到了柯强跟他们签订协约和登记手续。我看见以后非常振奋,就跟Paul Jett说这个是不是你们的秘密?他很慷慨,说不是什么秘密,你去复印。所以很多材料也是到美国才得到的,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后来,我们做调查越做越细,特别感谢夏德安(Donald Harper)教授还跟我一起到长沙调查,而且他还写了很多信,帮助了解楚帛书进入美国以后的前后流转过程。所以最后我们基本上可以把它从进入美国海关以后,在各个博物馆里面之间的流转过程完全搞清楚了。
(本文摘自“山水澄明”微信公众号,原题“ 李零:复原一个破碎的世界”)
原标题:《北大教授李零:多次赴美破译子弹库帛书,海外流转故事完整复原》
栏目主编:朱自奋
文字编辑:袁琭璐
本文作者:李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