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4月20日,宁波沦陷,日寇铁蹄踏上我的故乡。妈十月怀胎即将临盆,正在庄市乡下老鹰湾叶家待产。外公几次带信要妈去市里,到时可进医院生产。妈遵旧俗,女儿不宜回娘家坐月子,没去。
6月20日凌晨,全村人都还在熟睡,只有租住我家的房客蒋家姆妈习惯早起。她正坐在窗前梳头,忽听见突突突的声音,一看,不得了,载了一船日本兵的机器船正驶过前石桥,她吓得大叫:“快逃,日本人来了!″阿娘惊醒了往窗外看,日本鬼子的船正在靠岸,她顾不上穿外衣,赶紧上楼敲儿子房门,一面狂喊:“日本人来了!”
妈顾不上穿鞋,被爸拉着往楼下逃。爸说,你和妈躲起来,我来应付。这幢楼的女人都躲进了我家花园的夹墙,阿娘手里还抱着寄养在我家的天聪表哥,他只有2岁。几个人躲在夹墙里,只听见外面鸡飞狗跳,大人喊女人哭,吓得大气都不敢喘。蒋家姆妈却念起佛来,阿弥陀佛,佛祖保佑!阿娘打她一巴掌,你要把日本人引来啊!天聪被巴掌声惊醒,咧开嘴要哭,阿娘一把捂住他嘴,天聪满脸憋得青紫,任凭他挣扎着闹,阿娘不敢松手。
几个日本鬼子进了我家,他们上楼见房里还贴着喜字,床上是红被红枕,床前还有一双绣花拖鞋,狂笑着逼问,花姑娘?花姑娘?爸拼命摇头。他们在楼上楼下找,用刺刀到处捅,连灶间的稻草堆都一刺再刺。没找到花姑娘,他们又上楼,明晃晃的刺刀对着爸逼问,爸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日本鬼子气急败坏,狠狠打了爸几个耳光,又用枪托打,爸被打倒在地。幸好,这天日本鬼子的主要任务似乎是抢猪,他们完成了任务,有人吹起了集合哨。在我家的日本鬼子正翻箱倒柜,抢了银元、首饰,又把一套意大利进口酒具塞进口袋匆匆走了。
我家因有夹墙,女人们逃过一劫,但村里有女人遭了殃。第二天,有人投了河,有人去庵堂当了尼姑,有人被刀砍伤了脸,还有个新婚不满一个月的丈夫离家出走,从此再未回来过……妈大着肚子抖抖索索地上楼,吓得只会哭;爸当天就吐了血,脸肿得眼睛都睁不开。阿娘心疼儿子,又怕媳妇有闪失,也只会哭。当天晚上妈就肚子痛了,阿娘找来了“老娘”(接生婆),她看后说,是动了胎气,但还没到生的日子,静养几天再说。妈被吓破了胆,阿娘也吓坏了,全家人商量,还是去市里外公家躲躲,万一日本鬼子再来,怎么得了!
阿娘连夜收拾了行李,第二天一早,阿根太公的航船就等在了河埠头。妈要去外公家,爸当然得一起去,阿娘心里再不舍,也不能留。两人坐上船,阿娘站在岸边。船慢慢摇开了,爸望着楼屋,看着娘,想哭,忍住了。阿娘使劲咬住嘴唇,不敢哭,因为按习俗亲人出门不能哭。妈坐在船舱里,心里满是不舍,新房里留着她丰厚的陪嫁,现在连一床被子都没带走,但再不舍还是得走。只有她抱在怀里的天聪不懂事,叽里咕噜不知在说什么。小船慢慢摇远了,成了一个小黑点,阿娘一直在岸边,站了很久很久。
就这样,我的爸妈逃离了故乡,战火燃遍了大半个中国,他们颠沛流离,越走越远,从此再没有回去住过。他们的新房连同满屋红木家具以及妈的陪嫁,都在乱世中毁去,没有留下一点踪影。
到了外公家,外公吃惊地看着没有人样的女婿,只会哭的女儿,问了情况,只会一声声叹气,劝道,人没事就好。按习俗,女儿生产不能住娘家,外公就在离家不远的纪家弄,把他们安顿了下来。未及带来的东西,不敢回去取,由外公一一添置,妈就在新居待产。爸本就在市区上班,以前一个月才回乡下一次,现在可天天回家,妈安心了许多。
因为受惊吓动了胎气,妈一直觉得肚子隐隐作痛,浑身不舒服。外公请了西医来看,医生说,分娩是瓜熟蒂落,暂时没有办法。又听了胎心,说孩子无碍,全家只好耐心等。
到了6月27日,妈开始肚子痛,痛得越来越厉害,爸叫来了“老娘”。那时女人不兴上医院生孩子,都在家里生,如遇难产,往往一尸两命,故女人生孩子被称一只脚踏进棺材里。妈肚子越来越痛,“老娘”在旁边一点办法都没有。妈大呼小叫,可“我”无动于衷,赖在肚子里就是不出来。爸吓坏了,捎口信给阿娘,阿娘赶来了,她也束手无策,只会哭。一天,两天,妈痛得死去活来,外公又请来了西医,医生说产门只开了“三指”,没法生,只能去医院剖腹产。那时,没人听说过生不出孩子要“开膛破肚”,阿娘吓得腿都软了,坚决不同意,外公也没了主意。
第三天,妈连叫的力气都没了,“老娘”在屋里团团转,围在床边的人都急得只会哭。爸跪在天井祈祷,阿娘对我妈说,再忍忍,这是你的头生囡,一定要生出来啊!她用手一遍遍抚摸妈的肚子,一面轻声对“我”说:“乖囡,你快点出来,阿娘给你做新衣裳,买好吃东西给你吃……”不知是阿娘的虔诚感动了上苍,还是我听到了她的话,第四天凌晨,精疲力尽的妈终于挣扎着生下了我,我足足有十斤重,害得妈生产那么困难。
“老娘”把我洗净包好交给爸,他把我放在梳妆台上,看得移不开眼睛。他后来一直说,你这个小囡,胖嘟嘟的,两只眼睛像电灯泡一样圆溜溜铮铮亮,可爱极了!外公见到我,从不抱孩子的他,把我抱在怀里笑着说:“你命真大!”又夸我肉骨实实,有福相,为我起了名字,叫月丽!妈为生我,遭了大难,她高烧不止,还无法排尿,肚子涨得像鼓一样。外公用金条请来德国大夫,才救了她。妈躺了三个月才能下床。
几十年里,爸经常说起我的出生,说那天是真正的母难日。他还说,这笔账该算在日本鬼子头上,不是他们,妈不会遭那么大罪。我记住爸的话,1941年6月30日,农历六月初六,是母难日,国家也在外敌入侵的危难中。国家有难,百姓遭殃,连我这个尚在妈肚子里的胎儿都要“共赴国难”!今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全世界都在纪念——反对战争,珍爱和平,是人类共同的心声。
今年6月30日,正好是农历六月初六,80多年了,这两个日子罕见地重合。见证我出生的长辈都已成了背影,这个日子,仍刻⻣铭心。我感谢母亲,永远纪念这个母难日,国弱就要受欺,吾辈当自强!
题图:母亲(右)尚在世时,一张珍贵的母女合影。 叶良骏提供
原标题:《84年前:日寇铁蹄下,母亲的受难与我的降生》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伍斌
本文作者:叶良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