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源:写作得踩过多少坑?一位作家的自我修养

某天晚上,在地铁里,我与一位同辈小说家互发短信闲聊。谈到近期文坛的纷纷扰扰,不由感慨良多。反顾来程,两人遭际各别,如今的感悟却不乏相契。我们承认,我们这一路走得辛苦,走得艰难,所幸日日夜夜,写作推进不渝,而心境渐趋畅阔。投身文学二十余载,走了弯路,抑或走了直路?恐怕一时间讲不清楚。无论怎样,弯路也好,直路也罢,总归是一段创作生涯,自忖无负于少年之志。在此,我不揣狂妄,简短谈谈自己的认识、经验。至于这些认识、经验对晚辈诸君有益无益,仅凭作者本人的浅陋狭隘,实难虑及,扯到哪儿算哪儿,读者姑妄听之吧。

我的写作,若暂时不提一字一句建构篇什的操作层面,从某种意义上说,可视为一场核验自己文学天赋的漫长测试。激发天赋的办法、途径多种多样,假如天赋不足,写作便难以为继。然而,写作伊始,谁又敢言之凿凿,自称极具天赋?非常不科学。在一篇评述友人的印象记里,我曾说,年轻同道“互相交换看法”,对各自写作之路的方方面面展开“确认”和“再确认”。此处所谓“再确认”,根子上,即再确认本己之文学天赋。写作是否让你感到愉悦?你是否非写不可,宁愿舍弃休闲,舍弃种种利益,比方说升官发财,也一定要写作?你是否非得弄清楚“职业前景”,才尝试动笔写作?“再确认”是循环往复的过程,不是一次性出厂检验。我本人好像从未作出过选择。我喜欢写作。至今喜欢。我活着就要写作。拿大奖,得资助?很好,我写作。拿不到大奖,得不到资助?没关系,我依然写作。我知道,倘若不那么热爱写作,热爱写作本身,我根本顶不住,再多方法和技术,也不足以支撑我走这一路。这一路不容易。

文学是理想,写作是天命。我相信千百年来一直如此,今后仍将如此。曾几何时,文学变成了工种,写作变成了专业?兴许我浪漫主义太甚,简直不食人间烟火。可是,容我斗胆一语:缺少了这一点点浪漫主义,文学和写作将面目全非,甚至,因文学始终披着理想的外衣,写作始终笼罩着天命的光晕,于是乎,它们越发庸俗。不夸张地说,如果文学堕落,整个文明也几无前途可言。

文学天赋,多多少少与文学浪漫主义相关,而这浪漫主义又与纯洁相关。实际上道理很简单。美与丑,写作者怎可能不敏感。或许,有时候,我们分不清对与错。然则任何时候,我们肯定分得清美与丑。此乃文学天赋之细分项,不必怀疑。

貌似一切顺理成章,从此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了。不妨再补充一句:磨炼技艺,便同时磨炼了勇气。技艺是阳,勇气是阴。据说道家认为,阴比阳重要,关键在阴,而不在阳。但写作之勇气几乎无可议论,无可阐析。从写作之技艺中培养它吧。发乎真诚的技艺,与勇气相去不远。

阅读,是写作者的基本功。大量地、广泛地阅读,老生常谈。读什么?我一直信奉康斯坦丁·帕乌斯托夫斯基的观念,作家从前辈作家之中寻找各自的激励者。所以,我阅读,固然是为了培养语感,习得节奏,不过更为重要的,其实是寻找激励者。发现激励者,犹如拜入师门,接受传承:真正刻入灵魂的师门和传承。帕乌斯托夫斯基说,我们一旦翻开激励者的作品,读上几段,便立即想动笔写作。真知灼见。对于某些卡尔维诺式小说家而言,寻找激励者是一个持续的过程。有时候,为了激励自己,为了促使手头半完成的书稿不断生长,我到处打听,四下寻觅,不求甚解。创作,无疑需要一点儿经验,需要一点儿耐心,还需要一点儿运气。

接下去,步入深水区,借鉴和模仿,似乎势所难免了,似乎迎来了见真章的时刻?写作者啊,前文啰啰嗦嗦一千余字,绝非徒劳。你理当意识到,这又是一个检视你天赋的关隘。如果我们有许多话,蕴积在心头,要说要写,如果我们有文学勇气一如我们有文学天赋,以创造自己的文学世界,那我们吸纳前人的语调、意象、结构,乃至句子连接方式,乃至比喻手法,我们从历代作家的叙事中体验时间流动,感受空间移转,培养各自文字的时间感和空间感,又或者,我们认同文本的精神和观念,继承文本的趣味和品格,再推陈出新,试问,这一切有何不可?核心在于,从一开始,文学天赋便要求写作者确立其艺术主体性。从一开始,我们便是作家,是叙事艺术家,而不是随兴抄一两篇杂样儿文章投石问路的半吊子玩票写手。无天赋者,无勇气者,勿入此门。否则文学之路看似鲜花着锦,它岂止不会成就你,反倒会害了你。文学并非工种,写作并非专业。没错,学徒期不可逾越,但习作、仿作绝不等于剽窃、抄袭。美与丑,也类似于善与恶,你很难定义它们,却时时刻刻感受着它们。

作家之自觉自悟,让他不屑于动什么歪念头。借鉴、模仿而免受指摘,方法实在很多,端看写作者自己有心与否。事实上,你越熟悉某本书,你越不可能剽窃它、抄袭它。有点儿反常识?我个人的经验,正是如此。

重读经典时,作家间或意识到,眼前某些句子,某些意象,他已收为己用。而转化过程,切实发生了,并且注入了作家自身的力量和想象,于是毋庸置疑,呈现另一番面貌。关于“原创”,我在《瀛波志》里写道:“从最根本意义上讲,没有什么东西是凭空创造的,它们统统成形于易变。”

想致敬经典?无妨,当然可以致敬,可以多多致敬。这甚至不是一个问题。文学,写作,论迹也论心。致敬的词句、段落,老实讲,从来不难辨认,退一万步,若需者自辩,亦轻而易举。

不可否认,写作过程中难免阻碍重重。如今,我很少再遇到卡壳局面,我的困境也许较卡壳层次更深。但卡壳,感觉无以为继,感觉并未将一个场景彻底展开,大约是写作者一类普遍困境。我向伊凡·蒲宁学习疾速过渡的技术,向博尔赫斯学习略写,向格雷厄姆·格林学习概述。意思是,有千百条路径解决在写作过程中遇到的种种问题。所以,持之以恒地悉心学习吧。在札记里,我记录过埃利亚斯·卡内蒂的言论:“我们尊重学习。通过早年的学习,通过对其无比的崇敬,我们的思想苏醒了。”

写作是悖论。灵感是佯谬。文学是星形多面体。精进,又不精进,专注,又不专注,方可望进阶。但不宜多言。言多则败。

总之,学习吧,蓄力,蓄写作之力。快乐耕耘,并期待收成。“天地变化,我得其正。”吾辈文学之路,始于真实,达于真实。请记住费尔南多·佩索阿的句子:“真实是世界上最高贵的事情。”

原标题:《陆源:写作得踩过多少坑?一位作家的自我修养》

栏目主编:陆梅

文字编辑:袁欢

本文作者: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