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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扎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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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陈逸君 黄海昕 2016-04-20 19:59
摘要:一本日记,讲述了援摩洛哥医务人员贺子秋与塔扎的700个日夜。

清晨5点,手机震了一下,我以为是医院里的事,下意识点开微信,发现是艾哈迈德发来了一张照片,我一下子睡意全无从床上弹坐了起来。“怎么啦?”妻子问,“哦没事,老艾的女儿考上突尼斯医科大学了。”“那要恭喜他呀!家里又多了个学医的。”

 

待妻子侧身睡去,我蹑手蹑脚地起来,从客厅立柜里掏出了一只褐红色的摩洛哥小铜壶,捻一大把绿茶叶放入,待茶水咕嘟咕嘟煮沸后丢上几片新鲜的薄荷叶,一杯传统的摩洛哥薄荷茶泡制完成,清香伴着缕缕白烟慢悠悠地从壶嘴“游”出。

 

 

“老家伙的胡子还是不知道刮一下”,照片里的艾哈迈德搂着小女儿笑得皱纹都出来了,我想他这回肯定特自豪。”感觉有好多话想和老迈说说啊,可酝酿了半天落在微信框里的只剩一句“太棒了!我也过得很好,谢谢。”

 

干巴巴的官话,哎。

 

“干嘛呢?”,妻子走到我旁边坐下,漫不经心地扫了我一眼,“又想塔扎了是吧?”我没说话,给她也煮了杯茶。

 

是的,我是想念塔扎了,1万8千公里开外的小城,那些我生活过的700个日日夜夜。

 

坏了的止血钳

 

2013年3月26日,我们从摩洛哥首都拉巴特抵达塔扎。4小时的路程,能明显感受到地面路况的变化,从平缓到起伏。

 

塔扎是一座山城,位于摩洛哥东北部,海拔高度510米,人口在15万左右。来到摩洛哥两天,改变了我原先对这里的“刻板印象”——北非不是只有沙漠和贫穷,被称为“欧洲后花园”的摩洛哥不仅有碧海金沙,还有芬芳的花草和瓜果。

 

塔扎城内的集市

 

除了风景宜人外,这里的基础设施也挺齐全,水、电、煤和燃气都供应良好。最令人欣喜的莫属这儿的网络了,又快又稳定。和家人简单报过平安后,我们在黄德康队长的带领下前往伊本努·巴贾医院,它也是塔扎城内唯一一家公办中心医院。

 

为什么叫伊本努·巴贾?当地的摩人医生告诉我,它取自摩洛哥历史上一位著名医生的名字。有了之前的风景宜人和设施完备做铺垫,我们对医院也满怀憧憬。可走进医院,这里的医疗条件之落后,令在场每位医生感到震惊。

 

医院很大,嗯,也就只剩下大了。病房和手术室只有一帘之隔,让“无菌”成为神话;医院里最先进的三台机子分别是X光扫描机、B超仪和心电图仪,这里的医生还不知道腹腔镜、宫腔镜这些微创手术,病人来了都只能“大开”处理;手术侧灯只有1个,吸引器上血迹斑斑,空气中还弥漫着难闻的气味……但是,最让人沮丧的还不是这些,当我得知分配给妇产科的4把止血钳中,有两把还是坏的,我和同事对望了一眼,完全一样的绝望眼神。

 

手术室

 

止血钳是医生的帮手,也是手术过程中必不可少的基本工具,它能通过夹住血管起到止血效果,同时保证患者创面的整洁。摩人护士玛利亚端来一个托盘,我拿起其中一只试了一下,果然,握着的感觉就不对劲,咬合处甚至还有些变形,根本夹不紧。“用了好多年了,有些不太灵光,但医院就这几把,希望你们不要见怪。”

 

第一场手术进行得战战兢兢,很简单的一个剖宫产,我动得一身虚汗。“贺医生,这边的止血钳又松了”,我赶紧重新去夹,一连夹了3次都没夹好,血越流越多,创口完全模糊了。“这把不行,玛利亚你先把这根血管扎好,我用你这把。”就这样,我俩夹一根血管结扎一根血管,再用腾出的止血钳去夹下一根血管……手术进行得很慢,几度我都萌生了把坏了的止血钳扔出去的冲动。

 

与摩人医生一起做手术

 

后来,我听说了更闹心的事。眼科的小郎手术进行到一半,突然停电了。手术暂停意味着病人生命的暂停,情急之下大家找来了手电筒,医生护士们纷纷掏出手机照明,而我的同事就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毅然完成了手术。

 

再回到止血钳的问题,自打知道“停电”事件以后,我的“玻璃心”收敛了不少。坏掉的止血钳自有坏掉的用法,我发现了对付松动老化的止血钳的妙招,角度选好、位置搁好,这两把“老家伙”照样也可以用得得心应手。

 

有时候想想,人真是神奇的动物,即便在艰苦的条件下也会有一套适应法则。塔扎,你是在考验我对吧,我不会屈从的。

 

斋月惊魂夜

 

7月7日,来塔扎快4个月了,我们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只是每次值完班,那种快要散架的感觉还是难以适应。

 

阿拉伯国家十分注重生育,一家最少育有3个子女,因此,医院里最忙的非产科莫属。光是伊本努·巴贾医院每月分娩的婴儿数超过800个,其中约有160位孕妇需要剖腹产。最忙的时候是在斋月,一天就要动10台手术。

 

斋月(Ramadan)是伊斯兰教历九月。因教义规定,穆斯林在该月履行5大天命之一的斋戒功课得名。伊斯兰教法规定:全体穆斯林,除病人、孕妇、喂奶的妇女、幼儿以及在日出前踏上旅途的人之外,均应全月斋戒。封斋从黎明至日落,戒饮食,戒房事,戒绝丑行和秽语。除完成宗教义务外,斋月还注重陶冶性格,克制私欲,体会穷人饥饿之苦,以萌发恻隐之心,济贫行善。

 

平时热闹的咖啡馆、烟杂店大门紧锁,斋月里马路都显得很冷清。

 

要持续一个月白天不喝水、不进食,身体真有些吃不消,再加之塔扎当地气温一度达到40摄氏度,摩人医生护士个个有气无力地在病房游走,大部分时间则干脆选择坐着不动,能推到下一班的病人和手术,在斋月里他们绝不会立刻解决。这可苦了咱们中国医生,我尝试连值了3天班,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和同事商量回到最初1人1天的轮班制。

 

那个夜晚,正好是我值班。晚上十点,远远地就听到玛利亚护士急促的呼喊声:“Vite! Vite! ”(阿拉伯语“快点”的意思)斋月里能让医务人员那么紧张必定是紧急情况,我赶紧跑了出来。眼前这一幕是我从医15年来从未碰到过的情况,这名孕妇子宫破裂,最低收缩压仅有30mmHg。小孩已经从破裂的子宫中滑出,浸在母亲的腹腔内。由于耽搁时间较长,孩子已没了心跳,而此时母亲正处于休克状态,需要紧急抢救。

 

子宫破裂在大城市中几乎不可能发生,就算放在国内也实属罕见。当时我整个头脑都是懵的,好在其他“战友”及时赶到,在麻醉医师黄德兴的帮助下,我们快速进腹娩出胎儿。当探查到子宫见左后壁的破口,几乎达侧盆壁,子宫左侧仅靠一点圆韧带和漏斗韧带与盆壁连着时,考虑到病人的情况危急,我们决定施行全子宫切除术。

 

两个半小时后手术顺利完成,德兴跟我,我们俩的衣服全部湿透,患者术后被送进了监护室,情况比较稳定。但有一点还是让我们感到难过,当丈夫听到妻子不能再怀孕的消息后,掩面哭泣了。我们意识到,生育对于一名塔扎妇女和她的家庭有多么重要,如果这个女人不能生孩子,在大家眼中她就是残缺的,不配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

 

看望病患,希望她逐渐转好。

 

摩人医生艾哈迈德告诉我们,在塔扎孕妇子宫破裂的情况并不罕见,他每年都会遇到10例类似这样的病历。一方面,当地妇女过于频繁地生育,不少孕妇手术之前已有过多次剖宫的经历;另一方面是由于当地不注重孕期保健工作,从怀孕到生产期间,塔扎的孕妇几乎不怎么去医院检查,直到肚子痛了、出了问题了再来看医生,从山区送往医院的路途就要几个小时,等真正抬上手术台时,病人恐怕已陷入了极度危险之中。

 

第二天大家碰面,还在为昨天的惊魂一幕感慨。自打那以后,我对切除子宫这件事变得十分谨慎,能修复的就尽量修复,因为留着这副子宫真的很重要——或许还有机会再生育呢?或许它可以挽救一个家庭呢?

 

古斯古斯

 

2015年4月7日,当我再睁开眼时,已经躺在了自家的大床上。

 

“中午我来做菜”,冲着妻儿神秘地一笑,我上街买菜去了。

 

“来来来,尝尝老爸的手艺”,看着我手中那一盆硕大无比的炖菜,他俩都新奇地瞪大了眼睛。“这道菜叫‘古斯古斯’,北非名菜,虽然做不到一模一样,风味儿总还是有的”。儿子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大勺,边吃边使劲点头,“100分!”

 

“古斯古斯”(cous-cous)其实是将不同的肉盖在小米上,周围摆上甜椒、胡萝卜、节瓜、卷心菜等蔬菜。塔扎的餐馆里通常会将鸡肉和羊肉两种肉类混合着做,特点就是分量足、味道浓郁,适合多人食用。

 

最后一次吃正宗的“古斯古斯”还是在老艾哈迈德儿子的婚礼上。裹着头巾的女人们和穿着红袍子的男人们尽情欢歌跳舞,音乐震耳欲聋。我也跟着瞎唱瞎跳,跳累了就坐下来津津有味地独享一大盘“古斯古斯”。

 

帅气的新郎和一身红装的新娘

 

不过这样的生活已经结束了,但我想这不会是句号,而是一个韵味悠长的省略号

 

家中客厅摆着塔扎病人送给我的礼物,金色的小壶是一个类似水壶的模型,摩洛哥宴会前人们会用它洗净双手;墙上挂着的是荣誉奖状,上头写着“作为第18届中国医疗队成员,感谢您在摩洛哥王国为塔扎省伊本努·巴贾医院做出的贡献。”感谢它,我在儿子心中的形象又伟岸了一把;最重要的还是脑海中的那些片段:塔扎人的善良和淳朴、病人对医生的尊重与信任、我们和摩人医生护士间的友谊……这些珍贵的记忆,我不会忘记。

 

最后,一首打油诗,献给美丽的塔扎,请诸君不要见笑。

 

塔扎,

我曾踏上过你的土地,

你用热情的臂膀拥抱了我。

如今我回归故里,

你的每一个样子,

令我挥之不去。

 

远方的朋友,

你是否也会记起,

记起,

我们并肩的岁月,

就如同此刻的我,

带着一番惆怅,

也在想念着你。

 

——写于告别塔扎1周年  

 

群山环抱之中的塔扎,在梦里,在心里。

 


 

采访/陈逸君

插画/黄海昕 编辑/吴晓彤

图片:贺子秋提供,部分来自网络

 

你知道在摩洛哥生存有哪“9大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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