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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瑞丽石头记:表演、说唱和挖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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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李楚悦 2020-09-28 08:11
摘要:在打破时空的直播镜头下,跨越国境的城市网络急剧增长。翡翠的流转,人员的往来,资本的涌动,一切清晰可辨。

翡翠,俗名缅甸玉。缅甸是翡翠的源头,中国是全球最大的翡翠消费市场。

中国人对玉石有某种特殊情感。《书剑恩仇录》里,乾隆送陈家洛玉佩,玉上以金丝嵌着四行细篆铭文——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金庸太懂中国人。外柔内刚,光华内敛。玉石的形态、色泽、质地,完美契合了以中庸辩证为法则的东方审美与处世之道。温和但坚韧,圆滑却纯净。

瑞丽,是缅甸向中国输入玉石的入口。在瑞丽,大家管缅甸人叫“老缅”。因为地理上的接近性,瑞丽的老缅人数众多。他们,或是他们的胞波(缅甸音译词,意思是同胞、亲戚),把那些宝贵的绿色石头从山体上剥下,运至瑞丽。

瑞丽城里的老缅街是缅甸人社区。这里聚集着各种缅甸餐饮、超市、理发店,以及玉石加工店铺。午后慵懒的街道上,有小摊贩在制作手工槟榔,绿色的叶子上放上棕色的小立方体,逐个包卷。拥有中缅双语招牌的“毛毛理发店”生意兴隆,缅甸男人热衷染发烫头,不少人衣着简单朴素但发型用力过度。

路边有可以直接拨通缅甸的公用电话,摊主是个缅甸女孩,蓝色塑料躺椅上,她正专心致志地看着手机。缅甸孩子和中国孩子嬉戏打闹,亲密无间。戴着橘红色头巾的缅甸女人,闲庭信步。老缅街拥有和姐告玉城几乎完全相反的气质,安静、缓慢、慵懒。

接下来故事里的许多人,来自国境线的另一面的缅甸,那些迷人的绿色石头,产自他们的故乡。

老缅街的“毛毛理发店”。  李楚悦 摄

德隆的烟花

德隆原石市场,瑞丽众多玉石市场之一。德隆专卖的原石毛料,只在夜间出现,线下交易为主。大块的石头放在地摊上,只有手里有强光手电筒的路人才会被招揽。手电筒,是买货最基本的诚意。路边切石摊上写着两排广告语——搏一搏单车变摩托,赌一赌摩托变路虎。


德隆原石市场。 李楚悦 摄


德隆原石市场的路边摊贩。  李楚悦 摄

站在德隆原石毛料市场,一晚上可以看到好几次烟花。关于烟花,有两种说法。一种是,如果原石切开有好玉,投资成功,需要庆祝。另一种是,为了吸引更多的人来买原石,卖家得不时放放烟花,制造气氛。与后一种德隆烟花异曲同工,在翡翠直播领域,表演,正逐渐成为主播必备技能。

日间的姐告玉城是另一种疯狂。上午是传统市场的模样,生意人收货、游客淘货。有年轻美丽的缅甸姑娘,在摊位上做镶嵌加工。午后,这里更接近一个影视基地。长枪短炮般的专业摄影器材、三脚架、收音话筒遍地可见。大部分“剧组”在现场临时招募缅甸人充当演员,最近的热门剧本包括夸张暴力砍价,整蛊缅甸马仔,以及和翡翠没什么关系的无厘头搞笑段子。


白天的玉城市场,更接近一个影视基地。  李楚悦 摄

下午4点,我在玉城找到缅甸小伙小黑。他是“姐告影视基地”的常客,20岁,爆炸头,皮肤黝黑,长得很精神。小黑从小在西双版纳长大,念小学的时候,整个学校只有他一个缅甸孩子,打架的时候,一个人得对付六七个。小学毕业,他就开始跟着爸爸在景区门口兜售翡翠。起初,在姐告玉城,小黑工作主要是淘货、镶嵌、再卖货,继续家族事业。玉城进入直播时代后,小黑做演员的时候更多一些,一口流利的中文让他比其他缅甸人获得更多“片约”。

距离德隆原石市场不远的“多宝之城LIVE直播基地”,2019年10月建成。这幢楼左手边,是天猫直播基地,正前方是京东直播基地。这样的直播基地,瑞丽现在有10个。LIVE直播基地是互联网巨头字节跳动的主场,抖音是主要平台。下午6点开始,小黑在这里进行卖货,或者说,表演。

主播:“这个多少?”

小黑:“4万。”

主播:“来4000有没有要的?”

小黑:“不行,4000不行,我这是好货!”

主播:“3800。”

小黑:“不行不行!”

主播:“3600。”

这种越报越低的砍价戏码,小黑得心应手。如果表演结束,依然没有人出价买,直播间里会安排一些“托儿”,方便主播收场,进入下一件商品的售卖。

“4个小时是100块,6个小时是200块,8个小时是300块。”他介绍了表演的收入水平,今天他得在这当一晚上演员。小黑说,比起卖货,他更喜欢在玉城拍段子。


抖音直播基地。 李楚悦 摄

缅甸王力宏

折返玉城市场,还有“剧组”未杀青。

年轻缅甸小伙向我兜售翡翠戒指,我摆手示意不需要,他仍不死心。见我举起手机拍摄,干脆闯到镜头前摆造型。  李楚悦 摄

8点半,我在玉城过道边的塑料板凳上找到小黑的前辈——王力宏。眼前这位穿红T恤戴草帽的壮汉,自称缅甸王力宏,他是这个玉城里唯一的缅甸主播。跟正版王力宏没半点相似之处,声音倒是有几分说唱歌手热狗的味道。

“演砍价的段子,是从我这里开始的。”王力宏确认自己开宗立派的地位。

“2016年,那边还是厕所。”王力宏指着一家店面说。这是当时邀请他加入的团队——砍价王。在玉城,判断直播销售能力最有效的方式非常简单——看谁家摊位前的货主多,砍价王的摊位是常年门庭若市的那种。

2016年,整个玉城里只有6家做翡翠直播的店铺。王力宏记得,那时候很多人都看不上直播,市场里原先和他一起送货的缅甸老乡,在背后议论纷纷。“他们觉得我是傻子,嘲笑我,觉得我一个缅甸人,不可能做好。”王力宏说,他始终记得那些不被看好的评价。


缅甸王力宏带着他的缅甸徒弟,走播卖货。  李楚悦 摄

坚持直播几个月后,并没有发财的迹象,转折直至2017年6月才发生。砍价王团队的师父要求他坐着直播,习惯走播的他也不适应。天气炎热,王力宏在摊位上放了一箱缅甸啤酒,边喝边播,喝到第11罐的时候,情绪一下子上来了。

放下手中的翡翠,他对直播镜头开始了一段颇有韵味的叫卖:“各位——朋友!我们在这里,讨价,还价,砍价,讨价,还价,砍价!”在那段叫卖视频里,王力宏不停摆动右臂、晃动身体,作说唱歌手打节拍状,配上这些接近于freestyle(即兴说唱)的叫卖台词,极具表演感染力。

“能不能买?!要买的扣1!”他对着镜头吼叫。几秒之内,满屏扣1的评论。“扣1”,指需要购买的粉丝在直播间输入“1”。那天卖了500多单,是他史无前例的直播销售成绩。王力宏知道,自己火了。

王力宏一家很早开始做翡翠生意,从缅甸收购原石,再运到中国售卖。起初,他只负责帮缅甸货主送货,在玉城,这样的角色统称为“马仔”。直播风潮兴起后,会说普通话、认识汉字的王力宏受邀开始直播卖货,马仔变身主播。但玉城里的老缅,像王力宏和小黑都能用中文交流的少数。绝大部分老缅,只会简单的词汇,用于卖货。

不过,如果只是拍视频段子,相比于语言能力,浮夸的表现力更重要。四川人阿超,曾经是王力宏的推手。2018年的冬天,阿超在市场里闲逛,看见正在直播的王力宏,要求他来段rap(说唱)。阿超记得,那天直播这段的时候,原本没几个人的直播间突然涌入上百个观众。

王力宏对着镜头左摇右晃,唱道:“我真不会唱,这一首歌你叫我咋个唱,各位中国的朋友们,来到瑞丽,欢迎来看看缅甸玉石。”这段18秒的即兴表演视频,拍摄于玉城市场旁的空地。王力宏穿着绿色棉袄,戴着墨镜、黑色毛线帽,左手套着金链子,右手戴着小手表。背景里有极具瑞丽特色的高大棕榈树和红色卡车。

“我根本不会rap(说唱),他叫我唱,我就随便唱了一段。”王力宏回忆说。

瑞丽人

阿超倒是会rap(说唱),还报名参加过《中国有嘻哈》。

2018年夏天,他把自己的音乐视频发给节目组后,收到了好几条来自导演组的邀约短信,但阿超最终并没有去录节目。“因为我要在瑞丽挣钱,变rich(富有),然后做我的音乐。”阿超说。离玉城市场不远的缅甸茶餐厅,一头金黄色板寸,穿着隆基(类似直筒裙的缅甸传统服饰)的阿超,伸出大花臂,点燃一支烟。

阿超一度和朋友们一起创业做过翡翠直播。我在瑞丽的向导安妮,瑞丽本地景颇族女孩,是团队里的摄影师兼会计。后来,因为合伙人之间的纠纷,年轻的团队被迫解散。但大家依然在瑞丽,围着翡翠转。

团队解散后,阿超不再直播卖翡翠,改为专门做段子拍摄。直白点说,就是替需要做翡翠直播的商家积累粉丝,业内俗称“养号”。靠搞笑段子、娱乐视频或是任何领域的内容积累一定量的粉丝后,直接出售给需要直播的商家。


在玉城拍短视频的阿超。  李楚悦 摄

2019年疫情发生前,阿超和安妮曾经去缅甸拍过一阵短视频,势头很好。安妮说,在那播什么都有人看,他们还打算做旅游相关的号。按照计划,阿超觉得不用卖翡翠,仅靠运营自媒体也能致富,然后搞说唱。

但疫情中断了这个计划。阿超现在服务的公司,负责人叫远哥,是个香港人,早年间做高端音响起家。远哥到的时候,茶餐厅已经打烊了,好在人行道上的露天座位不必休息。他用一口塑料普通话给我讲了讲公司的计划,“先投200万,投资人重庆老板说,做得好后续追到2个亿。”远哥信誓旦旦,阿超在一旁附和。

翡翠直播发展到如今,资本和平台才是主角。普通主播,如果没有及时致富或投靠团队,只能黯然离场。阿超替运营的最新抖音号,3天之内积累了2000个粉丝,远哥很是满意。“他现在开始管我叫超哥了。”阿超说。

阿超祖籍是四川乐山,少年时代在四川老家打过太多架,决定换个城市生活。他常年在瑞丽,几乎可以算瑞丽人。但正真的瑞丽人,在依靠翡翠发财这件事上,似乎没有那么敏锐。

在抖音直播基地3楼,我见到阿超那个已散伙的创业团队里另一位成员——阿星。这是个学美术的小伙子,在上海念了一年大学后辍学回到家乡瑞丽。阿星现在是一家专门从事翡翠手镯直播的客服。


阿星在工作台前。 李楚悦 摄

我在左手边边坐了2个小时,他右手边亮得刺眼的白色补光灯下,是正在直播的女主播。这个主播的位置24小时都有人在卖货,4个主播轮流倒。阿星对翡翠没有丁点儿兴趣,他喜欢科技,向往充满未来感的赛博世界,他发给我大段原创的类似诗歌的句子。比如,“金钱也许是驱动社会运作的永动机,如同一场游戏,参与游戏血肉之躯的战士,还在前行,直达生命的尽头。”

为了同时接受采访和完成客服工作,阿星不得不左右兼顾。我们的聊天并不顺利,他不断被主播提醒,需要在后台给客户发送链接或完成订单记录。这是个不需要任何脑力劳动的工作,阿星觉得无聊至极,但可以谋生。每个月4500元的工资,是大多数普通瑞丽人在这座翡翠之城中的收获。

安妮的朋友燕子,和阿星的工资差不多,她是玉城市场的工作人员。主要工作包括收摊位费,解决市场内的纠纷。燕子是中缅混血,长得很漂亮,有点儿像演员王鸥。像她这样从小在瑞丽长大的跨境民族,这座城市里还有很多。

燕子给我讲过她的身世。妈妈是缅甸人,爸爸是中国人。在她还很小的时候,爸爸在洋人街被人捅了几刀,就再也没有见过,生死未卜。她说自己是“野孩子”,和妈妈相依为命。燕子的妈妈至今住在国境线另一面的木姐。疫情发生之后,她已经差不多有一年没见妈妈了。

对于不少缅甸人来说,到中国定居意味着命运向前进了重要一步。燕子的妈妈希望她在中国嫁人,但又不希望她离家太远。长到二十多岁,燕子从来没有出过云南省,她一直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是现在,她的近期计划是,辞掉玉城的工作,在市场门口开个早餐摊,专卖米粉。

燕子和安妮聊起前两天买的彩票,燕子坚持买了十几天同一组数字“9 3 3”,在她唯一忘记买的那天恰好开出了“9 3 3”,燕子为错失几千块奖金懊悔不已。在这个充满财富冒险感的边境之地,即便是2元一注的福利彩票,也有种狡黠的迷人气质。

但国境线的另一面,许多人正在拿命下注。

“血翠”

在帕敢矿区挖过几年玉的小相说,在缅甸,翡翠,有时候也被称为“血翠”。因为这些宝贵的绿色石头上,沾着矿民们的红色鲜血。塌方矿难在帕敢地区是家常便饭,最近的一次是2020年7月2日,塌方共造成的遇难人数近200人。这是目前为止,缅甸遇难人数最多的一次矿难。小相住的地方离事发地很近,出事后他赶去现场,见到了前两天还一起吃盒饭的兄弟躺在裹尸袋里,女人的哀嚎和哭声在矿山间回荡。

缅甸华人小相,今年27岁,现在是在缅甸做原石直播的商人。小相出生在缅甸曼德勒省抹谷市,祖籍云南龙陵。抗日战争时期,小相的爷爷跟随中国远征军进入缅北,此后在缅甸定居。2008年,15岁的小相揣着6万缅币(合人民币300元)来到帕敢,在矿山讨生活。头两年,小相跟着一位华人老板,不拿一分钱工资,老板负责教他寻找和鉴别翡翠的技能。


小相在缅甸矿山。(受访者提供)

缅甸的矿区通常被大资本垄断,先用机械开采一遍,剩下的则需要人力翻找。缅甸的权贵,允许老百姓在特定时间进入矿区进行人工挖采。每天都有大量的缅甸人清晨奔赴矿山。这是个极度依赖运气的工作,有时候每天都能挖到,有时候十天半个月没有收获。许多人,就这样在矿山耗尽一生。

玉石每转一次手,价格都会翻许多倍。依附于老板的小相,挖到原石后交给上交,经过层层盘剥,最后到手的也不剩多少。但他仍是众多缅甸矿民中的幸运儿,挖了几年玉后,积累了第一桶金。


缅甸矿民在挖掘玉石。(受访者提供)

2014年,小相第一次去瑞丽,就是在德隆,那个每天有烟花的市场里摆地摊,那次卖货挣了好几万。很快,每半个月小相就会来一次瑞丽。直播兴起后,他不再两地奔波,开始在直播间进行卖货,最好的时候每月能挣十几万。现在,小相依然会出现在帕敢的大小矿山,不再挖玉,只是收料。

缅甸矿区的生活,几乎称得上刀尖舔血。毒品、赌博、枪支,随处可见。缅甸矿民中很多都是瘾君子、赌徒。很多矿民挖到玉石还没卖可能就赌输了,而吸毒,在缅甸接近于一种社交。在矿区生活,为了逃避这种社交,小相常常需要想很多理由谢绝“来一口”的邀请。缅北局势复杂,不同帮派的武装势力都在矿区安插眼线,对挖到玉石的矿民收钱,抢劫也频繁发生。枪,不少人都有。


等待进入矿山的缅甸矿民。(受访者提供)

一寨两国

在打破时空的直播镜头下,跨越国境的城市网络急剧增长。翡翠的流转,人员的往来,资本的涌动,一切清晰可辨。

在瑞丽的最后一天,安妮的朋友邀请我去家里做客吃饭。那是临近国境线的村庄,在瑞丽,他们叫寨子。瑞丽的许多寨子横跨中缅两国,“一寨两国”是当地的重要景点,国界线在生活的烟火气下显得平易近人。边境,在无法切割的地理空间上则更为复杂。对于瑞丽来说,缅甸的一切都休戚与共。9月中旬,两名从缅甸偷渡入境人员被确诊新冠肺炎,瑞丽被迫封城。经过全民核酸检测,一周后,才得以成功重启。

回到上海后,隔着整条320国道,在打破时空障碍的朋友圈里,我依然能看见瑞丽。酒姐在分享生活,比如一次买了8个包。阿超每天发一次招聘摄影师的信息,有两天转发了即将参加芒市音乐节的海报,他和几位歌手将同台献艺。安妮和她的朋友们,每天喝酒、打碟、看日落。其余的人,永远不知疲倦地上传各类翡翠图片,花式兜售。德隆的烟花,如常绽放。

栏目主编:宰飞 文字编辑:宰飞 题图来源:老缅街上。 李楚悦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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