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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教育访谈 | 希拉里·弗里德曼:要不要鸡娃,中美父母同样面临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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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顾学文 汪淼 2023-09-02 06:00
摘要:人类社会不可避免存在竞争,该如何理解童年竞争?

从某种意义上讲,人类社会不可避免地存在着竞争,但究竟该如何理解童年竞争?家长和孩子们到底在“争”什么?童年竞争背后体现了怎样的社会意识……美国学者希拉里·弗里德曼(Hilary Friedman)在其著作《一激到底:在竞争环境中抚养孩子》(以下简称《一激到底》)中,以翔实的采访为基础,对美国社会童年竞争活动进行了全方位的研究;译者董应之则用严谨又不乏生动的笔触翻译了这本专著,将之呈现给中国读者。我们可以通过美国社会的童年竞争问题,回观中国当下社会的童年竞争现象,但无论如何,《一激到底》仅提供了看待问题的一个角度,而非全部,更非标准答案。

《一激到底:在竞争环境中抚养孩子》,[美]希拉里·弗里德曼著,董应之译,广东人民出版社

■童年竞争资本

童年竞争资本也具有社会资本的成分,也出现了分配不均的情况;与童年资本竞争相关的品质是建立在五种基础技能和经验之上的

上书房:是什么样的契机让您对童年竞争资本问题产生了研究兴趣?

希拉里·弗里德曼:很多年前,当我还是一名大学生的时候,我做了一个专门研究参加儿童选美比赛的年轻女孩的项目。通过这个项目,我想我观察到了童年竞争变得越来越激烈的事实。从哈佛大学本科毕业后,我去了其他几所常春藤大学,开始研究家长对孩子的期望。在此期间,我完成了一篇关于竞争性课外活动(尤其是国际象棋、舞蹈和足球)的论文,我将家长们对于还在读小学的孩子的未来产生的焦虑感与他们当下的教育方式和策略联系在一起,这篇论文是这本书的基础。

美国学者希拉里·弗里德曼(Hilary Friedman)

本书的研究主要是基于一次为期16个月的田野调查,这次调查覆盖了美国东北部主要大都市的95个家庭,包括了对父母、孩子、老师、教练的172次采访。我觉得我和孩子们的访谈尤为重要,也十分有趣。虽然有研究者不主张对儿童进行访谈,但是我相信通过认真对待儿童在访谈中的陈述、行为、提问,我们正在加深对童年和研究方法的理解。总的来说,《一激到底》这本书的核心是一个关于社会再生产的故事。我所感兴趣的是父母日常的养育决策如何作用于跨代际的社会结构。我的研究揭示了那些养育模式如何通过孩子们的专业化竞争性课外活动而被制度化。事实上,美国社会在过去25年里逐渐加剧的不平等,让童年和父母养育的话题变得尤为重要。而我对于竞争性课外活动的研究,把关注点对准了富裕的中产阶级,有助于我们理解父母在孩子童年做出的决定对孩子未来的学业和事业的影响,以及为什么有这些影响——反过来也会帮助我们理解处境不佳的父母如何运用文化活动来帮助孩子。

上书房:您在书中论述了童年竞争资本的五种基础技能,即“内化获胜的重要性”“学会走出失败,赢在未来”“学会在有限时间内完成任务”“学会在高压环境下获得成功”“坦然地在公共场合接受他人的评判”,如何理解童年竞争资本这一概念及与之相关的五种基础技能?

希拉里·弗里德曼:基于对布尔迪厄关于文化资本的研究,我用了“童年竞争资本”这个词来形容家长们希望孩子在参与竞争性活动中所获得的经验和技能。童年竞争资本也具有社会资本的成分,因为它将儿童和他们的家庭联系了起来,使他们得以进入社会圈子。此外,它还可以被认为是一种符号资本,这主要是因为孩子们所赢得的荣誉可以为他们带来额外的社会认可。不可避免的是,那些造成教育、工作和其他领域不平等现象的力量,已经渗入了游乐的世界。也就是说,童年竞争资本也出现了分配不均的情况。

与童年资本竞争相关的品质是建立在五种基础技能和经验之上的。“内化获胜的重要性”是获得童年竞争资本的首要目标。一方面,竞争性儿童活动通过给予奖杯等方式强化赢的概念,儿童也不断加强想赢的意识和信念;另一方面,坦然接受失败,学会从失败中汲取教训、重整旗鼓也十分重要。失败在所难免,童年时期的竞争活动有助于孩子学习如何从失败中重新站起来,以及如何让自己努力拼搏,最终成为一个长期的赢家。“学会在有限的时间内完成任务”也是一个关键的技能,竞赛通常都具有一定的时间限制,如何在有限时间内获得最佳效果就变得十分重要。应对时间压力的关键之一是集中注意力,竞争性活动的固有压力环境有助于孩子们提高这一能力。孩子们还必须在参加竞争性活动与学校作业和其他活动之间取得平衡。另外,孩子们也要适应在高压下获得成功——现实中总会出现种种突发因素和不尽如人意的情况,比如竞赛现场的过冷或过热等,此时,需要排除外界干扰的专注力。童年竞争资本最后一个组成要素是,孩子们的表现要在一个充满压力的环境下,在公共场合接受一群陌生人的评价,如何坦然地在公共场合接受他人的评判也是一种重要的能力。

上书房:为什么选择足球、舞蹈、国际象棋作为调查研究的对象?

希拉里·弗里德曼:儿童时期的竞争活动大都属于以下几种类型:体育、艺术和学术。我在三大类型里各取了一个范例来进行研究,足球对应体育,舞蹈对应艺术,国际象棋对应学术。足球是最直接、自然的选择,作为最受欢迎的青少年团体运动之一,每年有超过300万儿童在美国青少年足球协会注册,孩子们通过踢足球可以学到团队合作和纪律性。竞技舞蹈势头正劲,其参与人数估计在40万到60万。国际象棋也十分火热,每年春秋两季美国有成千上万的小学生在当地参加比赛,还会报名参加全国国际象棋锦标赛。在过去10年中,美国国际象棋联合会的学生会员人数几乎翻了一番。让孩子参与国际象棋的父母经常会提到这两种技能,并且认为正是这两种技能将国际象棋与其他活动区分开来:专注力和战略思维。参与国际象棋、舞蹈、足球等运动,是许多家庭尤其是中产阶级家庭协作培养下一代过程的重要一环。

上书房:您如何看待奖励对儿童竞争活动的影响?

希拉里·弗里德曼:有两种不同的奖励。一种是父母可能会给予的奖励;另一种是比赛本身给予的奖励,比如奖杯、绶带、徽章、奖牌。在采访孩子们时我了解到了奖杯对他们的重要性,即使有的奖杯的制作成本低廉且品相粗糙。但孩子们是很聪明的,他们渴望奖杯并不是因为奖杯本身,而是因为奖杯背后的意义负载——奖杯是属于表现最好的人的,这对他们实在有很大的吸引力。奖杯的象征意义对家庭而言也非常重要。

家长也应该在经济条件允许的范围内给予孩子们以适当的奖励,不一定要昂贵和花哨,但是要让有意义的小奖品帮助他们内化胜利的重要性。事实上,孩子们会公开谈论物质奖励,而且从未把它们形容成“贿赂”;孩子们知道他们必须获胜或者有优异的表现,才会获得这些战利品。但难以被忽视的一点是,孩子有时会为了获奖而获奖,忽视了提升自己内在的学习能力和竞争力。这也需要家长和老师们适当予以正向的引导。

■竞争还是自由玩耍

童年是一段被搁置的时光,还是一段为成年做准备的时光?这两件事实际上是可以同时发生的,可以在其中找到平衡

上书房:您在书中提及,“很大程度上,我们并不能很好地理解竞争对孩子的长期影响”,但您似乎更倾向于认为让孩子参加课外活动以积累童年竞争资本是正面的;但又如何看待一些反面的声音——例如孩子就应该无忧无虑地享受童年,竞争是大人的事情;过度对孩子施加竞争的压力会对他们的心理健康状况产生负面的影响,甚至违背孩子的天性。

希拉里·弗里德曼:首先,这取决于父母为孩子规划的未来方向。事实上,让孩子参加某种竞争活动,一方面取决于父母认为这对他们孩子的未来是否是必要的;另一方面要看孩子的兴趣。

我还想指出,童年是一段无忧无虑的天真时光这一观念在人类历史上是一种反常现象。要知道,曾经家庭要靠土地生活的时候,孩子们在童年时期就要投入繁重的农业劳动中并不罕见。

我采访的所有家长都认为他们的孩子需要拥有“童年竞争资本”才能在以后的生活中成功,但大部分家长也都同时担心他们的孩子会不会没有自由玩耍的时间,或者没有办法当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有时家长们会陷入深深的纠结,但还是会送他们的孩子去参加各种童年竞争活动。与此同时,我所认识的这些孩子也在积极地参加各种竞争活动。

在这个充满不确定的世界里,家长们希望自己的孩子们通过参加童年竞争活动从而获得童年竞争资本,并最大限度增加他们在未来成功的机会。童年是一段被搁置的时光,还是一段为成年做准备的时光?我认为这两件事实际上是可以同时发生的,我们可以在其中找到平衡。

上书房:您在书中提及了培养童年竞争资本的两条赛道——通才和专才。专才道路是不是比通才道路更为艰辛?通才道路是否更有利于儿童的可持续发展?

希拉里·弗里德曼:通才赛道的重点是把孩子培养成具备不同能力的综合性人才。希望孩子走通才道路的父母会让孩子参与各种各样的竞争性活动,而且最好能通过努力有所成就,哪怕孩子在任何一项活动中都不是拔尖的。这种策略帮助孩子学习如何平衡多种活动,并在不同环境中表现自己,这些都有助于他们积累更多的童年竞争资本。尽管一些专才赛道的家长可能是由通才开始的,但他们早在孩子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就已经下定决心,最好让他们专攻某一项竞争性活动。这可能是由于父母认为这是最佳的选择,又或者是由于孩子在某方面展现天赋。某种程度上,通往金字塔尖的专才赛道是让孩子们通过不断竞争去获得全国性的锦标赛冠军或者杰出成就奖。然而这条赛道要求从小就开始培养,需要专业的教练、不凡的天资,以及大量的家庭资源——专才家庭的竞争力是最强的,他们的行为和态度提高了其他人成功的门槛,从而影响了所有家庭。现实中只有少数孩子可以走这条路。

事实上,走哪条道路都要结合具体情况考虑,而且都是有利有弊的:专才对于某一领域的深入与精通,的确会让孩子在某个领域更容易得到认可并获得发展;但它也存在一定风险,如果由于种种主观或者客观的因素使得孩子不愿意或者不能在这个领域再发展下去了,那么从零开始新的道路会是异常艰辛的。很多家长也表示他们让孩子参加多项活动是希望为孩子提供一个备选项,以防某一项活动出现问题,比如受伤或者遭遇重大的失败。他们担心孩子“在这个年龄就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但在某种程度上,社会又要求你必须专业化,而且人的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随着孩子的长大,必须决定最终踏入哪个领域。

总的来说,通才和专才含蓄地揭示了家长们认为他们在为一个怎样的社会培养孩子。他们竭尽所能,让孩子能为了今后的成功而获得一些童年竞争资本。

上书房:您在书中指出,一方面,家长心中关于成功路径的概念因孩子的性别而异;另一方面,阶级在父母对某项活动的决策中发挥了重要作用——重点体现在父母选择在年轻女孩身上培养何种女性气质,运行“优雅女孩”“进取女孩”“粉红战士”中的何种性别脚本。请您介绍一下这几种脚本以及性别和阶级的因素在童年竞争活动中的影响。

希拉里·弗里德曼:与男子气概不同,父母们和孩子们都认为可以接受的女性气质有很多种,所以童年竞争活动中会浮现出不同的女性性别脚本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首先是优雅女孩。谈到舞蹈对自己的女儿有什么好处时,妈妈们着重强调了舞蹈能够帮助女儿变得优雅。优雅女孩策略告诉女孩们,她们需要外表好看、举止优雅、对竞争对手温柔地支持。进取女孩脚本在足球运动中更多被看到,这种女孩子追逐着真实的球和隐喻的球,被教导要拥有进取心和坚毅的品质。粉红战士脚本在国际象棋活动中被更多看到——国际象棋是一种智力竞赛,女孩们可以在积极进取的同时专注自己的女性外表。

有相当多的研究表明阶级比其他一切因素都重要,但我更倾向于这样的观点——当性别与阶级、种族结合时,便创造了一种全新的身份。过去社会在多个方面限制女性的自由发展,在今天我们也不能说社会对女性的限制完全消除了。事实上,男孩和女孩在童年教育中都有可能因为性别被约束,比如,有的家长会认为男孩子学跳舞太过女孩子气,而女孩子踢球太过男孩子气。但其实他们都有着更加广阔的选择——如何做一个男孩,成为什么样的男人;如何做一个女孩,成为什么样的女人。但童年竞争活动对女孩来说似乎有更多变革性影响,这些变革似乎因社会阶层而有所不同。总之,性别和阶级与竞争结构有关,并影响着父母对孩子是否参加某项活动的决定。

■关键是做怎样的父母

这个问题无关中美,而是看父母是怎么照顾孩子的;如果孩子们欠缺基本的处理事情的能力,很难想象会是一个全面的、具有竞争力的人

上书房:是什么导致了美国童年竞争资本的角逐越来越激烈?

希拉里·弗里德曼:美国的儿童竞争性活动早在19世纪末就萌芽,如今的美国有更多的活动、更多的比赛,参赛者的阶级背景也发生了变化。

竞争性活动越来越激烈首先与美国家庭及人口结构的变化有关。家庭规模越来越小,使得每个家庭中的孩子数量变少了,父母因而对孩子的教育投入了更多的精力、财力。同时,父母们也更加焦虑了,因为孩子成功的可能性在降低。婴儿潮和回声潮时代带来的人口增长使得各方面竞争更加激烈,尤其在大学录取方面,顶尖名校的录取名额越来越供不应求。另外,美国文化中奖项和竞赛组织的变化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上书房:据您观察,美国家长和中国家长在孩子竞争问题上的观点有什么不同吗?

希拉里·弗里德曼:许多亚洲国家的家长会鼓励他们的孩子花大量时间补习学科知识,而多数美国家长更喜欢让孩子参与体育、艺术等活动。在美国式的竞争理念中很关键的一点是,儿童从事的活动看起来不应该太像一份工作,尽管竞争性活动显然是带有工作意味的。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观察。

这样的不同,也许与中国孩子和美国孩子各自拥有多少选择项有关。在美国,只有大约1%的人能上常春藤盟校,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上大学,有很多技术性工作岗位,比如水管工和电工,是不需要大学文凭的。

在此,我们有必要讨论一下什么是成功。很多家长认为孩子上好大学才是成功的。但那带来的是经济上的富裕?是拥有显赫的职业或头衔?可是这些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也会带来一些负面的影响,比如减少了和家人相处的时间。这又回到了什么能让一个人快乐的问题。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是因人而异的。美国婴儿潮之后,竞争压力也日渐增大——入学名额开始变得紧俏,美国父母们对孩子竞争的焦虑也有所上升,但毕竟没有中国那么多“虎妈”。

关于“虎妈”的问题,一方面我觉得对孩子适当有所要求是必要的,孩子应该学会自律,另一方面也不应该走向极端,比如孩子没有完成某项目标就不给他吃晚饭,这种做法是不可取的。我觉得培养孩子总体上来说没有对错之分,但是要注意倾听孩子的声音。没有一个关于活动总量或参与时间的量化标准可以确保孩子进入常春藤大学,也没有一种智能模型可以提前告诉我们让自己的孩子去学芭蕾而不是空手道会不会让他们以后更叛逆。但是,有一种方法可以尽量让孩子的童年充满乐趣、创造力和探索精神,同时训练孩子为人生下一步做好准备,那就是让孩子们在一系列结构化的选项中摸索,这样他们进入初中、高中后才会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上书房:有调查表明,中国孩子进入大学之前标准化水平考试能力优于美国孩子,但是进入大学之后创新能力比美国孩子弱。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希拉里·弗里德曼:其实这个问题无关中美,而是看父母是怎么照顾孩子的。有一种父母被称为“直升机父母”,他们总在孩子头顶盘旋,代孩子做了几乎所有本该孩子自己做的事。这样的孩子进入大学后,他们甚至都不会洗衣服,更不用说管理自己了。他们欠缺基本的处理事情的能力,很难想象会是一个全面的、具有竞争力的人。这样的孩子在大学毕业后,可能会更迷茫,会问“我是谁”。这是中美父母都需要思考的重要问题——做怎样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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