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是挪威剧作家约恩·福瑟（Jon Fosse），表彰“用极具创新意识的戏剧和散文让无法言说之事物发声”。那么，约恩·福瑟到底是谁，其戏剧与散文的创新性是什么，又如何理解其作品中的不可言喻之声呢？

福瑟是一位具有丰富创作经验与深厚哲学功底的作家。他的小说、诗歌、戏剧均取得不俗的成绩。福瑟的戏剧创作具有强烈的极简主义风格，他曾言：“我天生就是某种极简主义者，对我而言戏剧自身就是一种极简主义艺术形式。”福瑟的极简主义戏剧既是戏剧形式的极简表达，也是戏剧内涵的极简追求。这条极简主义戏剧之路，通向一种神秘、无言的艺术境界，是对沉默的关注，体现了其存在主义思想与对生命、死亡的哲思，无限接近那不可言说、不可名状的神秘之境。

在福瑟的戏剧文本中，人物名字、关键情节、先行事件、时代背景都被极简化，他打破了戏剧创作的常规范式，采取诗歌体与新挪威语写作，文体的特殊性与主题的深刻性联动，诗性与音乐性共同谱写出神秘、孤独的诗性氛围。在他的戏剧中，人物独白直抵人心，且大量的静默与停顿手法被使用，每一次停顿的时长与频率都被精准设计。句号的使用在福瑟的笔下也变得谨慎，人物的心理在似断非断的独白中得以清晰、细腻地展现。福瑟关注的不是事件当下的戏剧性爆发，而是一种贯穿时间与空间的存在的本质。于是，戏剧的形式走向极简，人物的姓名不重要，事件的背景与时间也不重要。在如此大面积留白的戏剧中，人物的情感变化与心理细节被凸显。

福瑟受到存在主义思想与海德格尔的影响，认为人们是通过情感来感知存在，语言是存在的附属，也是福瑟与上帝沟通的媒介。福瑟渴望在戏剧中尽可能地去掉浮华与附庸，去掉标签与世俗，从而还原生活本来的状态。正因如此，我们发现福瑟的戏剧不仅风格统一，且人物、情境、意象、主题彼此联结。如以家庭成员父亲、母亲、哥哥、妹妹等关系代称替代人物姓名，这强调福瑟对亲密而疏离的人际关系的关注；以年老女人、年轻女人的人物设定，将同一人物的不同时空错置呈现，更显存在的虚无；反复出现的与大海有关的意象，如窗、悬崖、海边、雨、船等，则诉说着对逃离、孤独和死亡的沉思。

约恩·福瑟（视觉中国）

我们能在其戏剧人物身上反复回忆起自己，如《有人将至》中那对逃离城市、渴望在悬崖边的老房子安家的情侣；又如《吉他男》中提着琴盒、迷失在城市街道的弹吉他的男子，孤独的他渴望归家、追逐音乐梦而不得；再如《我是风》中，一个神秘的人独自漫无目的地在海面上漂泊，自己与自己对话，选择跳海又被自己拯救，一切矛盾而虚无。可以说，现代人的自我迷失与情感孤独状态，都在福瑟的戏剧中得以体现。福瑟的极简主义戏剧风格，突破了时空限制，也是其戏剧远播海外的重要原因。不同地区、不同年龄的人都能在福瑟的戏剧中看到自己的处境。

福瑟的极简主义戏剧风格并非独创，而是沿袭自欧洲现当代戏剧发展之路中一条潜在的由动趋静、由繁至简、由清晰至抽象的轨迹。首先，福瑟受到易卜生的戏剧影响。被称为“新易卜生”的福瑟，戏剧风格与内容与易卜生其实并不像，但他俩同为挪威人，均受到北欧文学的影响。欧洲现当代戏剧自易卜生至福瑟已走过百年历史。易卜生常借助动作与情境叙事，如《玩偶之家》，但是在《建筑大师》中，也表现出了对行动之外的关注；契诃夫的戏剧开始重视停顿，如《三姐妹》《樱桃园》中，停顿之下是人物的情绪波动与主题反思；之后，梅特林克强调静默，如《群盲》；贝克特则在梅特林克的基础上调沉默与潜台词，如《等待戈多》；再之后，品特又在贝克特的基础上关注沉默与人物心理，如《沉默》；最后，福瑟沿袭这条戏剧潜流，将静止与沉默的范围进一步扩大，形成了全方位留白的极简主义戏剧风格。

这种风格使得约恩·福瑟的戏剧由文本走向舞台，具有更多的留白与挑战。早在2007年，福瑟的《有人将至》便曾被中央戏剧学院的学生排演。2023年，福瑟的《死亡变奏曲》《一个夏日》《名字》也相继在上海上演。福瑟戏剧在中国的演出都具有心理现实主义表演痕迹，舞台风格极简与抽象。其中，何雁导演的《死亡变奏曲》借助水的舞台处理，将文本中的沉默与留白具体化，人物动作被放大，人物在水面逐渐升高的舞台上艰难行动，时间的流逝与不确定性以及对死亡的思考都在最后的雨中得以含蓄而诗意地表达。福瑟认为其戏剧与人类的基本生存处境相关，“（我的剧作）都是与人类的基本处境有关。而一出戏所遵循的严格的体例，以及它的极简性，都赋予了导演和演员很大的自由发挥的空间，我的剧作因而可以用很多种不同的方式去演绎。”福瑟戏剧的不同演出版本，在文本的戏剧性不足之下看向了福瑟戏剧的“内在戏剧性”，这既是对可视化舞台的某种反叛，也是福瑟极简主义戏剧文本的开放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