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此时，21岁的王珂仍在陆家嘴写字楼里“扮演”金融精英，她为制作Pitchbook（招标书）熬夜头疼，穿上精致得体的商务套装走访各大上市企业，用满屏数据和曲线图向潜在客户汇报所设计的资本运作方案和市场动态。那时的她或许很难想到，一年后，也就是现在，她将踏上前往澳洲航校进行新招录飞行员入职培训的旅途，职业规划迎来极富戏剧性的“大转弯”。

短短一年间，王珂的经历充实且奇妙。金融系本科毕业的她参与了券商与投行的实习，又申请到剑桥、伦敦政经、皇家理工等海外名校的研究生项目offer，甚至还凭着大学时“图好玩”考取的私人飞行执照（简称PPL），成功考上海外航司的飞行员岗位。因为后者，她毅然放弃在金融行业积攒的经历与深造学习的机会。若一切顺利，她将成为波音737的飞行员。

这个“00后”姑娘，用冲上云霄来证明，人生是旷野而非轨道。

王珂飞行时拍下的海岸线

“卷”不过，就换条路

“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是你朋友圈里第一个女飞行员。”收到王珂发来的录取通知时，她在投行实习时的带教老师筱语震惊了，她反复确认邮件上的姓名与岗位，才在对话框里输入一排问号，“真的假的？”

这与筱语认知中王珂应有的择业方向存在巨大偏差。王珂毕业于海外高校金融学专业，先前的实习和校园创业项目经历都集中在咨询、券商、投行等领域。相比同期实习生，王珂业务能力突出，实习期间，她也曾向筱语打探过是否有转正留用机会。明明一个月前还是跟着她加班看报表、科班出身的准投行“打工人”，转眼却成了准飞行员。

“金融太卷了，所以想换个赛道。”王珂答案看似简单直率，但背后却有着深思熟虑。

王珂与金融的羁绊由来已久。因父母工作的缘由，加之影视剧中的金融从业者向来以西装革履、雷厉风行、薪资体面的“精英”形象出现，使她在年幼时就对其产生带有滤镜的认知与憧憬，因而大学报考专业时选择了金融，并早早做好职业规划，瞄准券商投行等金融大所。

但丰满的理想与外界看来光鲜的行业，有时会随着个人成长与深入体验而逐渐被祛魅。一年多的金融实习经历让她感到，这个行业跟她所想象的，似乎“不是一回事”。

金融行业的“卷”，被王珂分为多个维度。首先是工作时长。在券商实习时，凌晨两三点下班是常态，最先吃不消的是身体，熬夜久了，心脏有时“突突”的，让她感到担心。

其次是竞争压力。金融行业很看重学历门槛，在王珂感知中，学历如同标签般被焊死在每个实习生身上，掩盖了作为个体鲜活的性格特质与后天努力。她的本科qs排名在前150，实习生间的朋辈压力与暗流涌动的留用竞争，有时会令她感到挫败与不公，比如有些实习生业务能力明明不如她，却因学历更高而被偏爱，甚至因此获得留用机会。

在真正步入职场前，金融学子往往会对这个行业寄予美好憧憬：“别人会觉得你是精英阶层，在一个繁华的地方从事着专业性很强的工作”。但令王珂最终下定决心离开的，恰恰是工作内容与学历匹配度的降维打击。

在投行实习时，大量琐碎重复性的工作逐渐消磨掉她的热情，鲜少看到自己的成长与业务能力的提升，也让她对这份职业产生怀疑失望。“事实上，大部分非科班出身的人都能完成这些工作，并不涉及太多专业性的东西却要牵扯绝大部分的精力，我觉得学不到东西。”而这样的境况也不只在于实习生，不少正职也有相同感受。“行业内的每个人都在努力地‘卷’，似乎一旦不加班，就会被落下、被淘汰，就像是一群螺丝钉被困在这个行业精致的外表下。”

勇敢地迈向未知

“试一试？”去年末，当王珂仍为就业方向踌躇不定时，大学同学发来某海外航空公司飞行员的招聘信息，门槛设置得并不算高，凭借在本科期间考取的PPL，王珂投递了简历，不料竟顺利“上岸”。

彼时，她手里还有另外的offer（录取通知）。本科毕业后，王珂申请上了剑桥、伦敦政经、帝国理工等名校金融领域的研究生项目，若能顺利完成学业，将给她在行业内的求职加分不少。

面对截然不同的两条路，她选择了前者。舍弃多年的学习积累和深造机会，是否可惜？面对亲友们普遍的担忧，王珂的态度反而很松弛，“既然这个行业已让我感到身心俱疲，硬‘卷’只会徒增我选择另一条职业路径的沉没成本。”

得知女儿要去当飞行员，王珂父母虽有意外，但又觉得情理之中。毕竟，毅然做出这样率性洒脱且有些大胆的选择，在王珂成长道路上算不上头一次。

初识王珂，她给人留下的印象是自信、外向且有活力，以至旁人很难想象，这个姑娘曾经历过一段“难熬”期。上大学前，王珂与绝大多数同龄人一样，上补习班，刷题，为分数焦虑。在她就读的重点高中，同学与老师似乎都把高考看成学习的全部意义与人生的唯一解，紧张的学习氛围常让她觉得喘不过气。“比如，因为下课走出教室，我被班主任多次找谈话，老师觉得高三学生要分秒必争，下课时间也该坐在位子上看书做题。父母也总不能理解我为什么会因为学习压力大而焦虑难过，在他们看来，大家都是这么熬过来的。”

她猜测自己或许并不适合应试教育。于是，高考后的暑假，她瞒着所有人苦练语言，递交了海外院校本科招生的申请材料。直到录取邮件被王珂晒在家庭群里，父母才知道，女儿决定留学海外。“好在我的父母很支持我，经常鼓励我尝试自己感兴趣的领域。”也正是利用留学时的课余时间，王珂去航校学习并考取了由英国民航组织颁发的私人飞行执照。据她介绍，在英国，因通航管制相对宽松，私人飞行执照的持有率不低，比如不少农民为开飞机洒农药，也会考此证。

在王珂看来，很多时候，她内心曾有过的纠结与痛苦来自“明知道这条道路不适合自己，却偏硬着头皮不肯离开”，但事实是，“只要有踏入未知的勇气，会发现人生还能有很多种解法。”

拥抱多元且不设限的人生

18岁时，王珂第一次单独驾驶着飞机俯瞰英国的海岸线，她惊叹于世界的辽阔。这是与乘坐飞机全然不同的体验，“我是飞机的主人，我自由翱翔在这片广阔天地上方。”她首次觉得，自己拥有了人生的掌控权。

王珂所在的海外航司对大陆飞行员岗位的招聘报录比约为1000:50，竞争压力不小，“为什么能被录取？”她自己也曾感到好奇。

她告诉记者，因该海外航司会为被录取者开展统一从零开始的集训，待考齐证照后再正式上岗，因而招聘门槛并不算高，拥有航空相关从业经历或持有PPL等都算符合条件。此后的招聘环节包括激发测试、面试和飞机专业知识测评。在最后一轮，应聘者被要求于一周内自学航司提供的材料，内容涵盖流体力学、空气动力学等，经过一番突击学习，王珂顺利通过。“一方面是考过PPL，具备一定基础，另一方面，我觉得海外留学的那几年，更多培养了高效自主学习的能力。”

尽管自己的人生已经足够“旷野”，但在航校与航司面试时结识到的学员与同事，仍重塑着王珂对人生的看法。他们有着跨度极大的年龄与职业多样性。如航校学员中，有76岁的退休老人、断了腿装着假肢的黑人小哥，还有贷款学飞的女大学生。如今航司的飞行员同事中，也不乏前头部金融企业从业者、前外航乘务员、塔台指挥员和有着近20年市场营销从业经历的跨界者们。甚至连王珂年近60岁的飞行教练，在其35岁之前，也一直从事着会计的工作。“他们让我觉得，不论几岁，你都可以大胆去尝试任何想做的事。人生有多种可能，不要害怕脱离原本生活前进的惯性，也不要给自己设限。”

事实上，在国内实习时，王珂能明显感到职场上下都充斥着对于年龄、学历和职级的焦虑，比如研究生毕业若没有立刻找到工作、工作后怀孕生子的女性、35岁没有跻身管理层，都会被贴上“青年危机”、“职场危机”、“中年危机”等标签。她也一度因此被裹挟，似乎有无形的时钟将个体的成长都框定在具体的阶段里，一旦跟不上，或稍许偏离预设的轨道，就是失败。

“但很多前辈的案例表明，35岁，人生才刚开始呢。”王珂说。

（应受访者要求，王珂为化名）

王珂飞行时拍下的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