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遂昌汤显祖纪念馆回来许久,我仍记得那一幅幅紫色的轻纱幔帐。
那些紫色的轻纱幔帐,从很高的房梁上垂挂下来,让纪念馆多了几分柔情。如此一片浓雾般的纱子紫,笼住了人世间的“浮生若梦”。
汤显祖在写梦。《牡丹亭》是一个梦,连同他的《紫钗记》《南柯记》《邯郸记》,合为“临川四梦”。也只有在汤显祖的纪念馆,才敢挂满这种紫色纱帐吧,也只有在汤显祖的纪念馆,才会让人不断心生欲言又止的欲望与柔情吧。
纪念馆的展柜里,他的头像与莎士比亚的头像并排,两位世界级的剧作家——一个头戴幅巾,面颊清瘦;一个波浪鬈发,高额长脸。
1593年,43岁的汤显祖走进浙西的崇山峻岭间,开始五年的知县生涯。汤显祖来遂昌之前,当地百姓已遭大虎滋扰多年。恶虎毁坏家舍,扑杀家禽,甚至吃人。汤显祖在遂昌第一年,便带领一众猎户壮汉,山上除虎。他们在山中埋布陷阱,设置强弩,手持利刃,勇向虎山行。前后打虎十七只,大虎闻风丧胆,从此销声匿迹。
五年里,他在这座小县城中,鼓励农事,修建书院,崇文重教。此后的遂昌,如《牡丹亭·劝农》中所叙:“月明无犬吠黄花,雨过有人耕绿野。真个,村村雨露桑麻。”
即便现在,遂昌仍如江南秘境,在浙南绿莽苍苍的大山中,如桃花源般安宁秀美。
遂昌一带,矿产资源丰富,自唐朝以来,不断留有金矿开掘遗迹。万历二十四年(公元1596年),朝廷新增“矿税”,前来征税的矿使暴戾嚣张,百姓无不苦痛遭殃。汤显祖痛斥直言,无以改变,索性递上辞呈,拂袖而去。回顾一生,人生如梦。唯有辞归,方能“遵时养晦,以存其真”。正是此番辞官,才有了《牡丹亭》的正式诞生。
他说:“一生四梦,得意处唯在牡丹。”回来后,我将《牡丹亭》再看了一遍。最喜欢第十出《惊梦》。
柳梦梅见到杜丽娘,一上来就说:“小姐,咱爱杀你哩!”如此直白。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何一上来就讲,小姐,咱爱杀你哩!好似似曾相识一般。
汤显祖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喜欢这件事是有些莫名其妙的。第一眼就注定。
芍药栏前,湖山石边,温柔缱绻。
可惜只是春梦一场。杜丽娘再次走进庭院,咳,寻来寻去,都不见了。牡丹亭,芍药栏,这般凄凉冷落,杳无人迹。好不伤心也!
世人为何迷恋《牡丹亭》?
迷恋《牡丹亭》里的爱情,直白,开放,热烈。直来直去多好。杜丽娘深夜敲开柳梦梅的门,诚挚表白,没有半推半就,没有扭捏作态,直接许下了“生同室,死同穴,永作夫妻”的山盟海誓。就是爱煞了你,没有矫情作势,没有相互猜忌。那种爱,是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再是迷恋《牡丹亭》的文采斐然,句子旖旎。“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这样的句子,读来字字皆风情,句句都旖旎。好像情与爱的渴望与愉悦,在身体里荡来荡去,真真个“春心无处不飞悬”。
朋友说,昆曲和《牡丹亭》是绝配。我还没听过现场版的昆曲。从汤显祖纪念馆出来,我们在遂昌县城找了一家带戏曲舞台的饭店。等了一个晚上,仍没有听到《牡丹亭》。遗憾离开。后来在朋友的一场家宴上,听到了昆曲《牡丹亭》。两个女演员唱了《皂罗袍》一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浮生若梦,韶光贱,要的不正是这一场纵情忘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