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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 | 一个“书呆子”的图书馆保卫战,“读者的高分是为正义投的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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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施晨露 2024-03-22 06:30
摘要:“一个人怎样过好自己的一生”

杨素秋,苏州大学文学博士,陕西科技大学副教授。

2012年起,每年都能看到陕西省选派博士赴基层一线服务锻炼的杨素秋,在2020年终于提交了报名表。

“不是想做官,是想了解社会。我这个人太‘书呆子’了。”她解释。

杨素秋要去西安市碑林区文化和旅游局挂职任副局长。

“文化”“旅游”这两个词给岗位笼罩上诗情画意,这个教文学的读书人误以为是策划演出剧目、研习琴棋书画、宣传风景名胜。到岗之后,全然不同。

副局长杨素秋管文化科、文化馆、旅游科、图书馆(规划中),一上任就接手了碑林区图书馆建设项目。

碑林区是西安市的中心城区,此前没有图书馆。原定选址的工地里挖出了文物,需要等待考古勘探。杨素秋的任务是建好一个过渡性图书馆。临时图书馆选址已定,在碑林区一家商场的负一层。

位于商场负一层的碑林区图书馆

一个临时副局长,用一年时间,建了一座在地下室里的临时图书馆。期间发生了哪些故事?

翻开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第一页“作者说明”写道:“本书素材源自我从2020年9月至2021年9月到政府挂职的经历,重点记录一座区级图书馆从无到有的建设过程。我所叙写的全部内容均为真实发生的事件,部分人物和单位采用化名”。

这本新书的豆瓣评分高达9.2。

有读者在短评里说,“理想主义者的文字总让人动容”。

读者为这本书打出高分

回顾这段建造图书馆的历程,杨素秋说:“从一个破烂工地一砖一瓦地把图书馆搭起来,花了半年时间,过程并不顺利。在阻力和摩擦之中,我观察到复杂的人际关系,既有系统内部的,也有和商人之间的利益纠缠,还有与民众需求的偏差。我感到自己知识结构有缺陷,向五十位朋友征集书单,他们无偿地帮助我。这个小小的三千平方米的图书馆,其中有各种力量在运转。”

《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的高潮——一场惊心动魄的“书单保卫战”,有一个戏剧性的结果。

而此时,杨素秋的挂职期满。她回到高校,继续教书。

2022年夏天,快递员送来一只红色小方盒。杨素秋打开,是一枚椭圆石头的印章,刻着“愿有一得”。是挂职共事过的同事们的心意。

这“一得”是什么?杨素秋用诚实的写作探索。

杨素秋在西安市碑林区图书馆

上周末,杨素秋来到上海与读者见面。对她的专访到尾声,我们聊到书的封面。是一个人拿着一张老式借书卡的照片,借书卡背后隐约看到书名《名利场》。

借书卡和书,是杨素秋从陕西省图书馆借出又快递到上海的。“有好几本书,最后用了这本,完全是巧合。”她执意翻出手机里几个版本待选的封面照片,向记者保证。

《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

“我还是想试试,知和行是否可以朝向同一个方向。”“我的这本小书就要到达读者的手中,希望你们多批评。”杨素秋在书的后记里写。

“分数,重要,也不重要。”对自己的书出版后获得的高分,她说,谢谢读者,“我知道,溢出来的分数,是他们为正义投的票”。


阅读到底有什么“用”

上观新闻:读这本书之前,看了它的介绍,可能很多读者会和我一样觉得这是一个如何经过斗争建造一所图书馆的故事,有很多戏剧性元素。读完之后发现,其实你写的还是人的故事、人的选择,包括一开始选择什么样的教育,后来选择什么样的人生。换句话说,这可能是一本关于一个人怎样过好一生的书。

杨素秋:如果仅仅把这本书写成建馆的故事,它会像是一个工作手记,变得比较干燥。加入更丰富的人的故事,可以直观地看到,读书到底是如何改变一个人的性情,乃至一个人在生活中的选择。

常常会看到有人说,“读书没什么用”。我不想用说教的方式来呈现观点,而是通过生活细节,我想读者会有自己的感受。而且,我特别关心一般人的生活,而不光是专家、专业读书人的生活。在图书馆里可以接触到很多读者,包括视障者。在很多人的生活已经彻底娱乐化之际,阅读有困难的人群为什么如此渴望阅读?还有退休老人,书里写到的一位,她是如此喜爱碑帖,没有功利性目的,就是让生活变得更加有滋有味。她允许我到她的家里,看到她生活的状态、痕迹,你会感到图书馆真的能给她带来很多快乐。

碑林区图书馆里的盲文书

原本“阅读有什么用”“图书馆有什么用”,可能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但当你进入一个人的生活,看到他的饮食起居,听到他恳切的表达,你的答案呼之欲出。

碑林区图书馆里的碑帖专区

上观新闻:读这本书的好几个章节,我被深深感动。比如“雪夜里的老虎”那章为图书馆推介摄影类书目的宋璐,他长期跟拍弱势人群,并且深度介入他们的生活,他说:“你相不相信,你在这个世界上有使命?”再比如作为收尾的“像云杉那样生长”里,在川西的草原上建造唯一的图书馆的那位年轻人。

在他们的故事里,我读到一种无私性,我在想你把他们编织进这本书的原因,是不是这种无私性和图书馆的属性是暗合的?

杨素秋:在写作时我尽量避免煽情,我要压制自己的感情。我一样被他们感动,深深地感动,但写作需要克制,客观、冷静地呈现。这本书里写到的人,大部分是因为他们为图书馆开了书单。如果仅仅写A开了哪些书,B开了哪些书,把这些书目列出来,这本书就成了一个图书索引。

我写这些人的故事,尽量和书的主题有一定黏合度,同时,我真心觉得他们的故事非常有必要写进来。他们是如此打动我,正是他们让我觉得编这份书目的使命感更强了。这么多这么好的人、热爱读书的人,他们不是随便开出一个敷衍的书单,而是无偿地、慷慨地帮助构筑这个图书馆的书目。

最后,不得不打这场“书目保卫战”时,读者看过这些书目背后一个个活生生的、可爱的、热情的人,我承受不了他们用心推荐的书目被全部取消,希望读者也能有一样的感受。


一次“进行时”的写作

上观新闻:说到“书目保卫战”,我觉得这本书有意思之处在于它是一个进行时的写作。最后这场“保卫战”成功了,和你写这本书是有关系的。当你告诉对方,你正在写一本书,展示了写作大纲,这堵“墙”退后了、倒下了。

杨素秋:就好像戏剧里的人物开始跟观众说话,是吧?我看话剧或电影的时候,其实挺害怕这种时刻。

上观新闻:有时候我们会觉得一本书或者说写作这件事,看起来是渺小的,但在最后,它竟然成为一件有力的“武器”。

杨素秋:真的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那段时间,我很生气,老失眠,但没想到在书里,这个事件成了一个很好的素材。

上观新闻:读这本书,一方面会为图书馆的曲折遭遇所揪心,另一方面,跳出图书馆,这本书其实很丰富,一部分读者可能会对其中写到的公务系统的运作和公务系统里的人感兴趣。

杨素秋:我很害怕写人物太“典型”,概念化、标签化。我们很容易会有一种想象:体制内的人是什么样的,高校里的人又是什么样的,会有一种刻板印象。我在生活中感受到他们每个人性情的不同,在写作时,我会努力去回忆他们穿什么,他们说话时脸上微妙的表情、语气的高低,敲门声音的大小。我试图用写作形成一个个形象的画面,而不是一个个概念。

写作的过程也帮助我重温了挂职时和同事们的感情,那是层次很丰富的。结束挂职那天,坦率地说,我更喜欢高校的工作,当同事们来拥抱我的时候,我感受到他们真诚的眼神。包括我在书里写到的,当天晚上,有一位几乎没有接触,只是在楼梯上每每擦身而过、点个头的同事,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那样热烈地表达着,让我非常意外。

我要把他们的故事写出来,在表面上看起来整齐划一、严肃庄重的状态里、步伐中,他们各自心跳的节奏各有各的热忱。我不想别人说你在写“官场现形记”,“院子”里和“院子”外的生活被一堵墙隔开,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被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种,我觉得并不是那样的。或许有些人身上因为权力或思维的惯性堆积了一些“生锈”的部分,但还是有活力在,有正义感在。

上观新闻:以前的同事们对这本书有什么样的评价?

杨素秋:他们的反应是统一的,就是假装没看过(笑)。他们或许会推荐给朋友,但绝不会发朋友圈。很有意思,我也很理解。


不太在意的和不能糊弄的

上观新闻:很多人会把你称为“公共选书人”。

杨素秋:我其实挺害怕这个称号。人一旦被贴上标签,印象就会固化。其实在为图书馆挑选书目这件事上,我也不觉得自己是最适合的人,只是因为我当时在这个岗位上。离开挂职岗位,回到高校以后,我现在的工作离最前线的图书市场并没有那么近。我个人的阅读,或者说作为母亲陪伴孩子的阅读,也有我的局限性。我的孩子已经上初中了,我对小学生看的书现在就没那么熟悉。

上观新闻:我理解“公共选书人”可能是指你当时在这个岗位,既有读书人的背景,又因为是挂职身份,有一定跳脱性。你在书里也写到,靠一个人或是发动亲朋好友编这样一份书目,其实是不可复制的,你也希望能有一种可持续的机制。

杨素秋:编书目,我完全是外行、土办法。我听说像上海等一些地方,编目系统是各个图书馆之间可以共享的,编目人员更专业,专家库也比较过硬。在中西部地区,可能这些方面的条件没那么优越,如何去保证图书馆书目的质量,我想需要从制度层面思考。现在的评估指标很重要的一条是数量,能不能想办法从制度上保证编目人员可以更好地为读者选出好书、合适的书,让图书馆更好地为大众服务。

杨素秋(中)在上海图书馆东馆与读者见面

上观新闻:这其中似乎存在悖论,如果看图书馆的装修,它的管线是埋在墙体里的,走进图书馆很难一眼看出它到底好还是不好。但图书馆里的书摆在书架上,一般读者可能都能得出好或不好的基本判断。

杨素秋:问题可能出在“好不好”这件事比较难量化、打分上。

上观新闻:会不会觉得自己是比较理想主义的人?

杨素秋:我从小就记不住钱,小时候拿压岁钱,我就记不住或者说根本不在意,我弟弟就会把这本账记得很清楚。工作以后,我也记不住自己是几级副教授,每年年底填表,我要查一遍才能填。

别人说,你就是个奇葩!大多数人对自己的职级还是比较在意的,不同职级,工资有差别。我也不是装,确实从小就这样,我喜欢做的事就去做,不管它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我比较容易开心,可能就是这个原因。我不太会因为焦虑失眠,这种情况对我来说太少见了,睡不着觉有时可能是因为写东西到半夜,大脑的转速太高了而睡不着。很多一般人看起来比较大的事,比如买不起学区房,有没有车,职称能不能评上,对我来说就没那么在意。

上观新闻:可能有时候让人在意的也不是职称本身,而是会觉得,我工作也挺努力,有没有得到认可。

杨素秋:我的工作有一个好处,就是直接面对着我的工作对象——学生,可以看到他们的反馈。课上得好不好,就看学生们是昏昏欲睡还是聚精会神地看着你。这可能就是当老师的好处,可以得到很多正反馈,能够从这一点得到抚慰。如果哪节课,学生们大面积地睡过去了,我会很难过,反省这节课哪里没上好。

我不太跟别人较劲,但我跟自己较劲,我会关心自己今年有没有比去年写得好一点,讲课有没有进步,不要在原地打转。

上观新闻:就是这样一个对外界“不太在意”的人,在“保卫书目”这件事上表现出了很强的韧劲。

杨素秋:小事我都能让步,在生活中我很少发脾气,旁人会感到我挺温和,比较好相处。但在原则性的问题上,不行就是不行。比如书目,我不能让步,这一点上我很倔强。还有上课,我是坚决不会照本宣科,念PPT的。无论如何我不会做那样的老师。

上观新闻:不能糊弄学生,这是你的原则之一。

杨素秋:每个人在意的事不一样,物质生活我确实不太在意,但精神生活我会非常在意,比如我容忍不了烂片,某部电影有人说特别好,我进去一看,烂片。我觉得这样的事给我带来的刺激会很大。

可能还是要感谢我的工作性质,老师这个职业比较纯粹,当然有时候也有烦恼,但我能屏蔽这些事。白天再累,晚上翻开一本书,就可以切断、忘记喧嚣、烦扰。为什么说“书是一个避难所”,它给人另一个空间,你进去了,沉浸其中。


写作者不能洋洋自得

上观新闻:这本书出版以后,听到最有意思的评价或反馈是什么?或者你坚决不能同意的是什么?

杨素秋:很多中肯的批评,比如说书里哪一段没写好,后面的结构有一些问题,这些意见我都会认真地看,有些部分和我的思考是一致的。这本书没写好的地方,下本书可以改进。不能接受的是无端的臆测,有人说我是“官二代”,说我父母一定是媒体的领导,所以会有这样的曝光。我在八线小城市长大,父亲在我12岁时就去世了,母亲是普通的小学教师,父亲去世后,我们家一度变得非常拮据。

另一方面,我必须提醒自己警惕的是,过度赞美带来的虚荣感。读者给这本书打了很高的分,不一定是我写得多好,而是这个题材的优势,大家没见过一个图书馆建造起来详细的过程,一个所谓的“官场小白”新鲜、可爱的观察。

写作者不能洋洋自得,沉浸在一种快感中,而是要反复琢磨文本中的问题,就像编织衣服,袖子和肩膀的接口做得不够好,裤脚有点大,你得用放大镜清晰地看到这些问题。不然,下一本书一定会重重跌下来。

上观新闻:下一本书有计划了吗?

杨素秋:应该还是非虚构,题材还没有明确。非虚构是从生活里“榨汁”,一定要让生活的果子长好。

上观新闻:这本书叫《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读完以后我发现,对这个问题,其实书里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直接的、铿锵有力的答案。

杨素秋:这可能就是文学的特点,它不负责提供一个斩钉截铁的结论,更多的是呈现人物、呈现故事、呈现现象,而这个结论可能是朦胧的、多元的,需要读者自己去体会。

从我个人的角度,我会更倾向图书馆的公共性,特别是它要服务于普通大众。一个学富五车的人和家里一本藏书都没有的人之间的鸿沟是因为什么造成的?作为公共文化机构,这是我们需要思考的,后者或许也是我们应该更好服务的对象。


与更多书相遇

上观新闻:如果有机会,你还会愿意去其他岗位挂职吗?

杨素秋:我想去边远地区、想去农村,我的职级可能刚好够挂边远地区的副县长吧。我不是想当官,我想试一试,在边远地区、在农村的岗位上能不能再做点什么。

上观新闻:你在高校教书,和很多年轻人接触,对年轻人来说,可能最不容易的就是想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选择什么样的道路。

杨素秋:随波逐流太容易了,你要每天晚上问问自己,复盘这一天发生了什么,看一下你的内心,你想改变什么。还有一点,读书能够帮助你把不需要的东西砍掉,前提是要把读到的东西返回自身。如果你是一个很愿意自省的人,慢慢地,你内心的那棵大树会变得干净,没有多余的枝条。你不断去砍削它,它就可以长成一个很漂亮的树冠。如果读书以后没有返回自身的过程,那里依然杂草丛生。

上观新闻:会怎么定义自己的身份,写作者或是老师、学者?

杨素秋:我不是学者,我也不是作家,我觉得我是一个喜欢写作、喜欢阅读,特别喜欢教书的人。看书、写作、给学生上课,这是我最喜欢的几件事。

上观新闻:现在还会经常去碑林区图书馆吗?

杨素秋:差不多一个月去一次。现在,那儿的书有点放不下了。因为图书馆的面积很小,每年会进一些新的书,放不下的书就拿到街道、社区的图书馆。明年,碑林区图书馆应该就会从地下室搬到更大的地方去,原来选定的地方的文物勘探已经结束。

上观新闻:也就是说,书里记录的这个图书馆,马上就要完成阶段性使命,消失了。但它会一直留在这本书里。

杨素秋:这本书的附录列了部分图书馆的书目,不一定是权威推荐,可以作为参考。希望借由这本书,读者们都能遇到更多自己心爱的书。

杨素秋(中)在上海茑屋书店的分享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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