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咸亨酒店外间站着喝酒的人里，孔乙己大概是唯一懂得“茴”字“四样写法”的。然而喝酒的人在意的是酒掺没掺水，孩子们只争抢茴香豆吃，孔乙己像个话在嘴边但不合时宜的傻瓜，呆立在人来人往中，任腹中“之乎者也”沸水翻腾，也理不出个是非对错。

鲁迅《孔乙己》中“茴”字写法的段落，是关于孔乙己，也是关于作家与人文知识分子命运的隐喻。他们总想告诉读者人生是什么、命运是什么，而在凡尘中奔忙的人们只想“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鲁迅知道对于大多数作家来说，那些关于人生和命运的文字，就如孔乙己手指蘸酒写下的“茴”字，蒸发后只剩一点浑浊的酒渍。《红楼梦》中也有“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然而荒诞也好，荒唐也罢，无论曹雪芹还是鲁迅，又都决然写下这些文字——事实证明，这些文字也许并不直接作用于现实，但它们永远留在了人们心中。正是因为这份面对虚无的勇气，和将这勇气兑现成作品的才华，这些作家才是伟大的作家。

这为谈论格非的作品提供了一个基本的谱系与坐标。从《敌人》到“江南三部曲”，再到《望春风》《隐身衣》《月落荒寺》，格非笔下的人物总被一缕忧郁的气息缠裹得举步维艰。这气息是什么？它时明时灭，飘到中国文学的历史中，就接续着曹雪芹们的省思；当它摇摆于存在、不存在之间，就融入了久远的、对于形而上问题的思考——它就是命运，无论中国文学还是世界文学中，命运都是一个古老而艰深的命题，格非用整个创作生涯回应着它。

在《登春台》中，格非将这种回应划分为四条线索，分别对应着“她”“我”“你”“他”的人称视角，形成了对命运的四样写法。所谓“登春台”指的是一条虚构的春台路，四个视角在这里汇聚，进而登高望远，看见整个人生。

“她”视角由女孩沈辛夷的故事展开，这是一个典型的“格非式”女性形象，有着不堪回首的原生家庭和少年经历，她的余生在物质和精神层面都被“历史”牢牢束缚。这样的人该如何摆脱命运？她先后和桑钦、陈克明这两个阶层远高于自己的人恋爱，希望获得摆脱甚至驾驭“历史”的力量；她始终难以察觉也难以克服自己攀高枝的欲望，更不知道这并不能帮助她在命运的旋涡里获得安宁。

“我”视角由陈克明展开。他没有“历史”的重担，是个在现实中随波逐流的人。他赶上过经济浪潮，也曾被亲人陷害；后来他机缘巧合成为神州联合科技公司董事长周振遐的司机，又莫名继承了公司成为新任董事长。这超现实的发迹史让陈克明看上去像是个幸运儿，而对幸运或不幸的判断，本身就体现了人对命运的敬惧。陈克明就这样敬惧着自己的妻子静熹，静熹兼具温柔与暴烈，对陈克明的每一个选择都未卜先知。陈克明的婚姻生活几乎就是一个凡人对命运怀疑、试探的过程，最终陈克明在声色犬马中迷失自己，他也才真正意识到命运的重量。

“你”视角的主人公是窦宝庆。窦宝庆曾杀死强暴姐姐的恶人，为了摆脱这个秘密远走他乡，沈辛夷的“历史”在过去拖拽她前进的脚步，窦宝庆的“历史”则横亘于未来，真相大白之时他也将迎来法律的制裁。同样是随波逐流，陈克明是因为对投入生活感到沾沾自喜，窦宝庆则是对这个世界心灰意冷、对外人感到厌烦。正因为活着令他躁动不安，所以他始终在寻找命定之死。这个人物探讨的是人在面临人生之注定终结时的态度与反应。

“他”视角则从周振遐退休之后的人生展开。财富、权力、声望、学识赋予他充分的自由，人生也开始无限接近终点。作者用席勒和黑格尔关于“无限性泛起了泡沫”的比喻串起周振遐的故事，这一方面指对于沈辛夷、陈克明、窦宝庆来说，周振遐综合着对于历史、当下与未来的思索，是他的存在牵引着对命运的四样写法；另一方面或许也在说作者本人写下这样一本书，是用故事和形象在“无限性”中翻腾起了一串“泡沫”，进而寻找烛照、镜鉴命运的方式。周振遐的线索应该是整部《登春台》的灵魂所在，他的生活表面上平静、精致、略显乏味，内里尽显着人生的虚无和命运的不可把握。在等待终场的沉默和茫然中，希望与喜悦总如吉光片羽，一闪即逝。

《登春台》的写法为理解这部作品设置了不低的门槛，这是一部值得一读再读的小说。它不仅是一部文学文本，浓缩着卓尔不群的学识、思想、叙事技巧；它更是一部开放性的、有待阐释的文化文本，不同的读者、不同的人生境遇都将和这本书碰撞出不同的火花。当我们把这部小说从狭义的故事、形象中解放出来，放在开篇提到的那个谱系与坐标之中时，就会发现它体现着我们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型作家对人们精神生存境遇的独特探索。（作者系中国作协创研部副研究员、辽宁作协特聘签约作家）

《登春台》

格非 著

译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