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们镇上的牌楼，爸爸每次接我回家都会路过这里。”涵涵指着自己画的绘本说。绘本的“主角”是娄塘古镇里的一座牌坊，也是涵涵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每天出门回家的必经之路。

娄塘古镇坐落于上海嘉定工业区北部，自明代洪武二年开始修建，至今有600多年的历史。涵涵的父母在嘉定工业区一带打工，一家人租住在娄塘古镇的小阁楼里。

这个百年古镇居住着约七成外来务工人员，无暇顾及子女的教育和看护问题。4年前，在嘉定工业区支持下，“95后”青年彭逸飞创办公益组织“凝馨”，为娄塘古镇的流动儿童打造了一个专属空间。

至今，凝馨已在古镇扎根四年，陆续获得嘉定工业区妇联、未成年人保护工作站、社会组织服务中心等部门的支持和认可，曾获上海“十大最具活力社区社会组织”称号，共计8500余人次流动儿童从中受益，这些孩子还出版了一套“娄塘绘本”，成为娄塘古镇的“文化大使”。

百年古镇居住生态

弹格路、牌楼、四合院.....娄塘古镇保留着许多清代乡土民居，如今大多数本地居民已经迁出古镇 ，因房租便宜，这里成为外来务工家庭的首选居住地，据初步统计，娄塘古镇外来租户占到约70%。

彭逸飞从大学时期就关注起流动儿童。他曾走访调研娄塘地区200户外来务工人员家庭，“我们发现，这些家长的收入虽然能满足家庭基本生活需求，却很难抽出时间陪伴孩子，也很难顾及孩子的教育，孩子们普遍感到孤单”。

“爸爸周末也不休息，一个电话打来，披上衣服就急着出门。”小西的父亲打两份工，白天在工厂上班，晚上骑电瓶车送外卖，小西一周里和父亲待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

因为要完整保存原貌，古镇房屋不能随意翻修，很多家庭的住房条件堪称简陋，有的一家人挤在一个七八平米的小屋子里；有的人家木楼梯狭窄逼仄，有的人家屋顶漏水，雨天要用脸盆接雨。

娄塘古镇内环境

涵涵一家四口住在古镇东北角，房子有两层，一楼只有一间小卧室，涵涵和姐姐两个人住，一张大床和两张桌子已经摆满整个屋子。卧室旁就是通向二楼的狭窄又陡峭的楼梯，走上去总是吱呀吱呀地响，要一直扶着扶手才敢往上“爬”。

古镇是个大乐园，但也暗藏风险。彭逸飞走访时发现，大多数孩子不爱往外跑，通常都是窝在小阁楼里，看到陌生人都是躲闪的眼神。当城里孩子嚷着要“乐高”玩具，这里的孩子却很容易满足，“我们问他们，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一个男孩说电动橡皮擦，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礼物。”

“这些孩子身在上海，却与这座城市有着不小的距离，普遍内向、怕生，很多人上到初中，还要返乡读书，在心理上又是一道冲击。”一直想做儿童关爱项目的彭逸飞，走了几个镇后决定把爱心公益基地设在娄塘。

从“社恐”到“社牛”

2021年7月4日，凝馨团队在上海联劝公益基金会的资助下正式开出宝藏小屋娄塘项目点，第一场活动40个名额全部报满。

“说实在的，我没有那么多经济条件支撑他报课外班，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像我们这种外地过来的，大人都还有一个融入的过程，小孩子就更别说了。所以我很想孩子来参加这些活动，这是很好的机会。”小红的妈妈道出家长们的心声。

家长们愿意让孩子来“长见识”，孩子们也愿意来这里交朋友，但一开始孩子们拘谨得很。“我和鼹鼠哥哥无论在台上怎么说、怎么嗨，他们都没什么反应，就是呆呆地看着我们。”鼹鼠哥哥是彭逸飞的IP，和他同台热场的是兔兔姐姐叶乐。这位00后女生，是凝馨团队的核心成员之一，笑起来露出两颗可爱的兔牙。

为了打破局面，凝馨在古镇掀起一场大型“社交”活动。让孩子分组调研，比如喜欢吃啥、老家在哪、什么时候回老家读书，等等。很快，孩子们和兔兔姐姐、鼹鼠哥哥打成了一片，彼此间也变得熟悉起来。

宝藏小屋的活动现场

宝藏小屋为古镇儿童度身定制了不少课，安全教育就是其一。“这张卡牌上的棉花是一种可燃物，平时不能把它和打火机之类的易燃物放在一起。”鼹鼠哥哥通过桌游，教他们如何在古镇里安全玩耍。

古镇许多孩子虽在上海，却没好好看过这座城市。有的孩子说，妈妈在上海待十多年，从来没有带他去过外滩、东方明珠，有的孩子甚至没有离开过嘉定。于是，一有机会，鼹鼠哥哥、兔兔姐姐就带着他们去各个景点打卡。凝馨还和浦东民办惠立学校、公司企业等合作，搭建平台，让孩子参加各种社会活动、扩大朋友圈。

兔兔姐姐带孩子们在外调研

为了培养孩子的自主能力，儿童议事会应运而生，初衷就是让孩子独立策划活动，自己管理自己。议事会上探讨的事项很多。大家把手工作品拿到嘉定信业广场义卖，赚了800多元。这笔钱该如何用，这被拿到议事会上讨论，有人想去游乐园、有人想玩密室逃脱、有人提议参观博物馆，后来大家把车票、门票算了一笔账，最后投票去自然博物馆玩了一圈。

议事会现场

元宵节孩子们商量下来想给镇里老人送一份惊喜。他们拉上爸爸妈妈在家里包汤圆，包好分装好，孩子们挨家挨户敲门，让老人吃上热腾腾的爱心汤圆。

去年暑假，孩子们自主策划了一场盛大的拍卖会，开出很多摊位，大家把各自的闲置物品拿到摊位上拍卖，这场拍卖会在古镇爆火，被邀参加活动的父母又惊又喜，“我家娃原来只知道闷在家里打游戏，现在却能说会道，成了‘社牛’，越来越有出息了。”

娄塘绘本的出炉

娄塘古镇依江而建，古意盎然。不过，因地处偏僻，知名度并不高，许多上海人都未曾踏足此地，这也让彭逸飞萌生了宣传古镇的想法，“孩子们生于斯，长于斯，对古镇有感情。如果让孩子们画下他们眼中的古镇，可以让更多人了解古镇、走进古镇。”

孩子们的画

这也成了儿童议事会的一个大项目，几经策划商量，大家决定出一组娄塘绘本——组织孩子在娄塘采风，挖掘古镇特色，寻访当地老人，追问古迹的出处、故事。

600年的古镇元素很多，弹格路、娄塘草编、娄塘美食，为了画出草编，孩子们跟当地老人学习怎么编；画娄塘非遗美食时，大家一起动手学做“草头饼”。

古镇有一家杂货铺，铺主王奶奶是一位烈士遗孀。孩子们走访王奶奶家，她家的客厅墙上挂了很多照片，王奶奶说这是自己的丈夫，当年是王牌飞行员，曾经被周恩来总理授予“钢铁飞行员”的光荣称号，后来为国捐躯。她铭记着丈夫的英名，用自己的生活方式将这份精神传承，孩子们将王奶奶和这个杂货铺画进了绘本。

他们找到印家住宅。宅邸主人是近代实业家印有模，他是娄塘人，曾经是上海商务印书馆总经理。印家住宅是个四合院，从空中俯瞰，屋顶错落有致，硬山顶和观音兜交织出刚柔并济的天际线，这是江南传统民居的典型代表。孩子们前去大宅采风，罗马彩色釉砖、机械水井、玻璃天棚，这些建筑元素都被一一画进了绘本。

娄塘街，条条歪，七曲八弯，十七八个天井塘，这说的是“大井塘”，这是娄塘的特色古迹，也是当地唯一一口古井，由于街巷曲折，不认路的人绕来绕去都回到同一个地方，会以为古镇里有很多井。“现在家家户户都用上自来水了，‘大井塘’被盖上了，如今上了娄塘绘本。”兔兔姐姐说。

娄塘老街深处，有一家不起眼的白铁店。因为不易生锈和耐腐蚀，白铁皮被用于制作水壶、漏斗、烟囱，现在很少有人再用这个了，不过，白铁皮商店的唐爷爷依然坚守着这个延续千年的古老行当。“这里出售的生活用品都是他一锤一锤敲打出来的。”为了画好白铁店，嘉嘉观察了老半天，“敲得不好，不结实；打得不匀，不漂亮，敲打过多，伤了铁皮，只有像唐爷爷这样的资深老工匠，才能把握好火候。”

娄塘绘本-娄塘的白铁皮

娄塘绘本很快在古镇一炮打响，好评如潮。看到眼皮底下的日常，被画进绘本，不少家长感叹，“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外乡人，也从未好好了解过这个古镇，没想到在孩子的画里感受到了与这个古镇的亲密连接。”

再深的感情也要面对“别离”。读完五年级的奇奇要回江西老家上学，临走时他依依不舍地和凝馨的小哥哥姐姐道别。去年暑假一回到上海，他又和兔兔姐姐接上了头，跟她吐露心事：开始很不适应，感到陌生孤单，但一想到上海这边的朋友就不顾影自怜了，“现在我也能吃辣了，还在那里交到了新朋友，我经常跟他们聊上海的娄塘古镇，讲娄塘绘本的故事。”

这也是彭逸飞所乐见的，“我们陪伴孩子们一起成长，更重要的是‘赋能’，就是希望当他们离开这里，面对新的环境、新的挑战时，能够勇敢无惧。”

记者手记

卡在城乡之间的流动儿童

文/王海燕

流动人口，又称“进城务工人员”。他们被留在老家的孩子被称为“留守儿童”，而被带在身边的孩子被称为“流动儿童”。

根据《流动儿童蓝皮书：中国流动儿童教育发展报告（2021~2022）》，截至2020年，全国流动人口子女的总量约为1.3亿人，占中国儿童总数40%以上。其中流动儿童的规模达到了7109万人，比2010年增长了1倍。用更直观一点的数据来讲，每10名儿童中就有3名受到人口流动影响——他们就“流动”在我们的周围，也是我们常常忽略的城市“暗面”。

因为户籍关系，流动儿童无法参加居住地的中考和高考，需要在初二、初三时或者更早时间作出返乡读书的选择，或者选择留在城市，与父母一起经商、帮工或早早进入职业学校。

无论哪一种选择，都不太轻松，他们的学业、玩伴多变，面临的环境挑战更为复杂。而在社会公众议题讨论中，流动儿童相比留守儿童，得到的社会关注更少。

从这个意义上说，“凝馨”在娄塘古镇所尝试的公益之路非常难能可贵。几位90后、00后上海青年得到在地政府部门、基金会等公益伙伴的支持，在古镇扎根，与生活在这里的流动儿童结了缘，给他们赋能、陪伴他们一起成长。

坚持做公益并不容易，这几年“凝馨”团队成员也在一轮轮变化，彭逸飞坦言，最难的时候也曾有过放弃的念头，但最终坚持了下来，“有一次活动，我们迟到了半个多小时，而等我们赶到活动现场时，发现孩子们站在原地安安静静地等着我们，那一刻看到他们渴求的眼神时，我就强烈感到，我们做这件事是很有意义的。”

他们“看见”了这群孩子，通过一次次活动让更多人“看见”他们，让孩子们感到这座城市的接纳和支持。他们通过一起创作娄塘绘本，让孩子们与所生活的百年古镇有了更亲切紧密的“连接”。而这些经历，在孩子们的成长过程中播下了爱的种子。这样，无论这些孩子将来走到哪里，他们都能带着这份爱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