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相当庞大的规划编制团队。
团队成员来自上海、江苏、浙江、安徽4个省市,共14座城市。由上海牵头,核心团队由上海同济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上海市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上海分院的专业技术人员组成,苏浙皖三省规划院加入,13个地市派出各自规划管理部门和技术团队,协同交通、生态、发改等10个专业部门和专业力量参与。
规划编制过程中,上海组织过3次联创工作营、5场城圈互动研讨活动、超过20场行业部门对接会、超过110场城市专题讨论会——先后有超过1300名专业技术人员参与。
以联创工作营为例,为期一周,编制团队涉及的40个成员单位都会被邀请,每次都有100多人,把大家都“关”在一起,14座城市有时两两坐、有时围圈坐,诉求、担忧、顾虑,都摊开了“晾”在桌面上,开诚布公地谈,努力要把共识稳定下来,写进规划里。
他们共同奔向的目标,是上海大都市圈国土空间规划,这是一张涵盖11.4万平方公里和1.1亿人口的超大尺度跨省域空间发展蓝图。包括14个城市调研报告,以及由专业部门牵头的10个专题报告,最终形成了厚达400页的综合报告。
上海同济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院长张尚武是编制团队牵头人。目前,上海大都市圈国土空间规划方案内容基本稳定,后续还要履行相关程序并进行报批,待获批后,这项规划将具有法定约束力,各地要再出台详细行动方案,共同推进规划的落地实施。
“跨区域的空间协调,这是上海大都市圈国土空间规划最大的价值之一。”张尚武说。
张尚武近照。都市圈的大与小
以上海为圆心、1.5小时交通距离为半径画圈,上海大都市圈范围覆盖苏州、无锡、常州、南通、盐城、泰州、杭州、宁波、嘉兴、湖州、绍兴、舟山和宣城。
张尚武外出参加学术会议时,这个范围曾被拿出来讨论,“这个圈子为什么这么大?”
都市圈首先是个空间现象,是城市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规律。都市圈的范围一般以1到1.5小时交通联系时间来界定,这是学术界普遍认同的观点。
如果以此为标准,现在的圈子的确画得大了。比如,从上海到盐城,高铁需要2小时;从上海到宣城,高铁时长则为3小时。
此次编制上海大都市圈国土空间规划之前,杭州、绍兴、泰州、盐城、宣城5座城市不在上海大都市圈范围内。
“上海大都市圈”的概念最早出现在2016年,根据这年公布的《上海市城市总体规划(2016—2040)(草案)》,“未来将构建上海与苏州、无锡、南通、宁波、嘉兴、舟山等地区协同发展的上海大都市圈,形成90分钟交通出行圈,突出同城效应”。
不过,2018年初,在国务院批复的《上海市城市 总体规划(2017—2035年)》中,并没有给出上海大都市圈的具体范围。
2022年1月,上海市人民政府、江苏省人民政府、浙江省人民政府联合印发《上海大都市圈空间协同规划》。这是全国首个由省级地方政府、有关省辖市政府联合编制的跨区域、协商性的国土空间规划,其中明确“1+8”的行政范围,为上海以及周边苏州、无锡、常州、南通、嘉兴、湖州、宁波、舟山。相比之前,多了常州和湖州两个成员。
“1+8”的行政范围,也成为此次上海大都市圈国土空间规划的重要参考。但更多的城市对于加入上海大都市圈表达了强烈意愿,希望与上海形成更为紧密的关系。
“自下而上的诉求非常强烈,周边城市都很迫切。”张尚武说。不少城市主动对接,反复争取。
去年9月,宣城邀请上海规划专家实地考察,还争取到安徽省自然资源厅的支持,给出“入圈”的理由:今年底,沪苏湖高铁开通后,宣城到上海的高铁时间将缩短至1小时;宣城与都市圈内多个城市,在太湖流域、长江流域、新安江流域等,存在天然的、地理空间上的联系。
去年10月,“上海大都市圈国土空间规划已经在编制中了,再不加进去来不及了。”盐城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空间规划处陈杰经历了这一过程。盐城专门成立了工作专班,市领导带队,特地到上海找到张尚武等核心团队成员,积极对接。作为盐城的“圈”内定位,他们提出“入圈口号”:产业发展的新空间,保障保供的大基地,生态休闲的大花园。
宣城,处在多圈叠加的战略地带,地理位置上是沪宁杭合四大都市圈的交会处,融入长三角一体化战略确立为城市发展重要的工作抓手。盐城是被都市圈环绕的城市,自身却不在任何一个都市圈内,“盐城需要这样一个都市圈的身份。”陈杰说。
大家都有共识——现在的城市发展,强调区域协同和跨区域的合作交流,都市圈是城市抱团发展、开放合作的主要形式之一。
“我们现在做都市圈规划,不仅着眼于现状,还要在更大的尺度范围内解决未来区域发展的问题。”这是张尚武的观点,他认为,空间对象和规划对象应该区分开,上海大都市圈的国土空间规划应该成为区域治理的重要手段,帮助上海处理好跟长三角的整体关系,推动实现国家战略。
宣城和盐城成为最后两个加入上海大都市圈的城市。“宣城和盐城都有上海的农场‘飞地’,要发挥好作用;盐城和上海海岸线相连,湿地保护的工作要商量着做,宣城位于新安江的上游,是杭州重要的水源地。”
从今年1月开始,14城轮流做起东道主,每月召开一次都市圈规划编制会议,地点都在不同城市。今年3月,宣城扮演了东道主角色,“很多专家从未到过宣城,这次研讨会后,宣城提升了知名度,也刷新了存在感。”宣城市自然资源规划局国土空间规划科科长许召成说。
今年12月9日,第七届大都市规划国际咨询会在上海举办,张尚武在那次会议上作引导报告,介绍上海大都市圈规划的编制情况。盐城则是首次被邀请参加这一国际性的规划会议。
对于很多城市来说,虽然规划审批尚未完成,加入上海大都市圈的红利已经开始显现。
张尚武在论坛上。省界间通道
去年上半年,编制工作启动时,上海牵头,让各地提诉求,交书面材料,第一轮收到240份。若将每个城市的诉求、意见和建议汇总起来,足足有上千条。
过去,各地各自在行政区划内部做规划。这次比较特殊,提交的诉求一定要涉及两个或两个以上城市。收上来的材料中,诉求在交通网线上格外集中,张尚武估摸着,数量起码占据总量的三分之一。
尤其是上海周边城市,都格外关注与上海的通道建设,都希望以更快的方式、在可控时间内,与上海形成深度连接。
江苏苏州昆山信息技术产业发达,考虑到人员和货物快速集散需求,昆山提出,直接修建快速道路直通上海虹桥枢纽。浙江嘉兴也提出相似诉求,希望以每小时80公里的速度,通过城市轨交,连通到上海市中心。
上海市内及其周边的交通网络已然四通八达。高速公路、城市轨交、高速铁路等,提供了多种连通选择。连接效率仍有提升空间。
2023年6月,苏州轨道交通11号线开通,与上海轨道交通11号线在昆山花桥“牵手”,两地地铁实现同站换乘,上海和苏州的地铁网络连在一起。不过,若乘坐地铁,从上海市中心到苏州老城区,大约需要3小时。“比开车还慢。”张尚武认为,这种相连,更多是象征意义,“线拉过来了,连通了,实际上效率不够”。
因为成本低、运量大,长三角制造业分布密集,水运也成为十分关键的货物运输方式。长三角水网发达,不过航道标准不一致,二级航道、三级航道、四级航道等,这意味着航道宽度、水深等基础条件各异,可能给船只运输造成困难。
若更多其他城市以更快速、更便捷的方式接入上海,上海的交通压力将陡然上升。“到时,上海仅靠一张分布相对均匀的交通网已经不够了,效率比较低。”张尚武说。他举了个例子,“地铁时速30到40公里,从市中心到临港新片区要2小时,速度起码要提升一倍”。
随着诉求的收集,更多问题清晰浮现。张尚武说:“你画了这条线,我也画了这条线,但位置不一样,难接上头;你要修这条路,我也要修这条路,但节奏不一样,一边着急得不得了,另一边不慌不忙,打算过几年再造。”
如此局面,背后潜藏着深层次原因。
一方面,各地缺乏沟通协作。“上海会考虑怎么连通苏州,苏州也会考虑怎么和上海连接,但是连在哪里?到底有几条通道?大家没有一起研究过。”
另外,行政区划分隔,各自关注自家GDP,城市与城市之间存在竞争关系,“有个词叫‘以邻为壑’。”张尚武说,交通条件改变后,有的城市担心资源要素流失,“路修好了,车辆是不是就从另一条路走,不从我这里过了?”
但实际上,从长期来看,发展要素在区域交流中互补,要素的更顺畅流动对各地都有好处。
也正因如此,把上海大都市圈画在一张图上,这件事到了不得不做的时候。
国家发展到这个阶段,区域协调很重要。当前世界城市经济竞争,越来越多地表现为城市群或都市圈之间的竞争。以全国1.2%的面积贡献了全国14.5%的经济体量,代表中国,上海大都市圈确有实力。
更何况,由于空间协同治理手段不足,上海大都市圈有许多需要协调的战略性地区。比如,张尚武说:“由于行政区划限制,上海做规划不会充分考虑杭州湾怎么开发;浙江的规划里,杭州湾也只能规划一半。”
上海大都市圈国土空间规划便要跨过行政边界、解决区域协调的问题。
打破行政区划限制后,上海大都市圈将形成“一核四翼”“三层三网三底色”的区域基本格局,这在上海大都市圈国土空间规划中已基本明确。“一核”是指围绕上海核心带动作用,“四翼”则为推动上海与周边地区共同建设的四个战略的协同区域。“四翼”根据“上海大都市圈”内不同区域的特点量身定制发展策略,包括“北翼”长江口和北部地区、“西翼”环太湖地区、“南翼”杭州湾地区和“东翼”海岸和海洋空间。
同时,“三层三网三底色”是发展格局的另一内涵。分别指大都市区、联动协同区、区域协作区三个空间层次;以轨道网、航道网、公路网为重点,构建完善绿色高效多样的一体化综合交通网络及枢纽体系,形成“30—60—90分钟”出行圈;衔接各省市空间底线约束,基于区域自然资源和历史人文禀赋,提升区域生态、人文、安全三大空间底色。
2024年6月5日,崇启公铁长江大桥两主墩进入塔柱施工。辐射带动与腹地支撑
上海承担建设国际经济中心、金融中心、贸易中心、航运中心、科技创新中心的重要使命。“上海的建设‘五个中心’,不能仅靠上海完成。”张尚武说。
张尚武也曾参与《上海市城市总体规划(2017—2035年)》的编制。在“上海2035”中,上海东方综合交通枢纽的打造被写入其中。“浦东国际机场是国际性的综合枢纽,一定要服务长三角,如何让机场旅客快速进入长三角?与高铁站的距离要拉近,高铁网要接进去。”
在长三角一体化的发展进程中,上海处于龙头地位,辐射带动周边城市发展。与此同时,上海的发展也需要更广阔的腹地支撑。
上海建设国际科技创新中心,需要在区域内寻求合作。科技创新要转化为产业创新,产业创新的需求也要再回到基础研究上。因为缺乏产业的落地空间,从科技创新到产业创新的循环在上海市域范围内很难完成,建设区域创新共同体是必然路径。
上海的国际航运中心建设,则需要与长江下游的多个港口做好分工、形成合力,打造港口群。上海的洋山港目前不通铁路,若考虑货运成本,最低的是水运,其次便是铁路运输。考虑到货物在洋山港的快速疏散,上海需要新建铁路通道,向内陆延伸。“这条线一定要拉通,不然系统功能发挥不出来。”张尚武说,不过通道的延伸又遇到难题,杭州地形像个瓶颈,东面是杭州湾,西面是西湖,还有大片山地,通道安排很紧张、很狭窄,上海和杭州要一起商量着来。
总的来说,产业链、创新链、供应链、人才链、资金链等不是在一个城市内能完成的,都要到区域中寻求互相协作。
都市圈是一种趋势。张尚武说:“城市发展到一定程度,必然要跟周边城市联合发展,城市规模越来越大,城市能级越来越强,跟周边地区联系越来越紧密,这本身是个规律。”
2012年以后,国家的新型城镇化战略逐步明确,强调以城市群和都市圈为主体形态促进大中小城市协调发展。国家的竞争力提升主要靠中心城市及其周边地区,这是国家发展的动力源。以城市群为主体,超大城市人口、经济的集聚能力越来越强,优质资源都会向超大城市靠拢。
集聚过程中,人口和产业密度越来越高,交通基础设施强度越来越高,城市难以承载。通过都市圈内部的合理分工,也许能部分解决这一问题。
也就是说,上海大都市圈发展所瞄准的目标,不仅是以上海为龙头,带动周边城市共同发展,也是一剂良药,有利于缓解上海所面临的“城市病”问题。
由此,上海大都市圈国土空间规划中,将“多心多廊多链结”写入其中。“多心”指在上海大都市圈整体带动下,构建大中小城市协调发展格局,实现多城市各扬所长、各美其美的城镇布局;“多廊”以重要跨区域交通走廊为引领和支撑,构建沪宁走廊、沪杭走廊(G60)等11条空间发展复合走廊,优化空间结构和功能布局;“多链结”指以国家重大发展战略为依据,以上海大都市圈目标愿景为指引,以区域产业链、供应链、科创链、人才链为牵引,识别若干战略机遇区、潜力提升区,辐射带动周边地区,协同、协作、一体化发展。
“区域一体化发展到现在,国家经济建设到这个阶段,在这个时间跨区域协调工作变得十分重要。”张尚武说,各地面临共同的矛盾,谁都无法单枪匹马地解决,“大家需要形成共识,共同推动一体化高质量发展”。
中国铁建大桥局新建沪宁合高铁箱梁架设现场(11月10日摄,无人机照片)。新华社发(张碧莹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