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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

文 / 沈蕴之

插图/ 张渝  

心内科监护病房，伴随着监护仪的报警声和来回穿梭的脚步声，翔（化名）静静地躺在床上，靠呼吸机维持着生命。

每天一早，我刚踏进监护室，就能看见他的妻子在门口探头，希望能进来陪在他身边。

还记得他第一天入院。“您好，能不能让我多待一会，我保证很安静，不影响其他患者。”期盼的眼神和微微颤抖的声音，让我的心头一紧。入院病史记录上的诊断是“急性冠脉综合征，心肺复苏后脑功能障碍”，择期拟行心脏介入检查和治疗。

虽然监护病房的陪护制度有规定，但面对这样的特殊情况，我们沟通以后还是让她进来了。

38岁，身体健壮，事业风生水起，正是家里的顶梁柱，什么原因心跳呼吸停止，只能躺在床上靠机器维持生命？

“马拉松比赛，心跳一下停了……”妻子哭泣到。

妻子说，翔之前身体一直强壮，酷爱运动，马拉松长跑有着不俗的成绩。然而，在一次参加比赛时，突然感到胸闷、气短，接着就失去了意识。经过紧急抢救，他被送往医院，医生检查后发现，心脏已经停跳了很久，大脑缺氧，陷入了深度昏迷，成为了植物人。一个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瞬间被撕扯的支离破碎。

这次入院前，翔已经靠呼吸机维持了快半年了，健壮的肌肉日渐萎缩，空洞的眼神毫无一点生气。为了激发翔的潜意识，我和主诊医生商议，除了积极准备介入治疗及对症用药，可以尝试让家属每天陪伴他几许，讲讲故事。

之后，他的妻子每天会在床边，讲述他生活中点点滴滴，喜怒哀乐：恋爱的趣事、工作的成就、马拉松赛场上的辉煌、与家人之间的温馨回忆，轻声播放一些他平时最喜欢的音乐。对妻子而言，这些故事和音乐仿佛是一道道光线，可以穿透翔那沉睡的意识。

“医生，我老公要隔一天用开色露，下午三点，这样晚上他就能排完大便干干净净睡觉了。”“气管切开伤口周围的纱布，麻烦你们更换时不要垫的太厚，否则他会有窒息感，不舒服。”“鼻饲每次我们都打150ml，太少他会饿的，太多会从胃管反流的。”

刚开始，妻子陆陆续续提出了很多要求和“专业”指导。

“11床家属要求好高啊，这样那样指挥我们，一点都不信任。”监护室年轻护士撅起嘴，偶尔向我抱怨。

“别生气。患者情况确实特殊，家属的心情也可以理解。”我安慰着。

当然我也见缝插针，每次治疗和操作前后都会和家属耐心沟通。妻子其实很通情达理，表示理解和配合。

接下来的时间，医护团队积极完成各项术前准备和常规治疗，每日为患者做被动肢体活动，以预防肺部感染、深静脉血栓等并发症，每次在治疗和操作前后，大家也都会轻轻呼唤他姓名，希望每一次声音的刺激，能唤起他大脑深处的记忆，让他逐渐与外界重新建立联系。

为了收治更急重的患者，在翔顺利了完成支架植入术后，医生对妻子提出暂时出院回康复医院或家里的建议。虽然翔并没有奇迹般睁开双眼，但这段时间的尝试，我们发现，每当讲述某些特定的话语时，他的生理反应似乎会有所变化，眼睑微微颤动、心跳加快，虽然这些变化很微小，但对他的妻子和家人来说，却是莫大的鼓舞。

出院前，我和妻子深谈了一次。

“照顾一个植物人意味着繁琐而且不断重复的过程，大部分植物人的结局可能并不是迎来奇迹苏醒。”这些话，相信我一定不是第一个和她说的人。各种长期卧床引发的并发症，比如营养的缺失、压疮、肺部感染、肌肉萎缩都是面临的问题。6个月，仅仅只是拉开了序幕。我也给他们介绍了相关专业领域的专家，希望后续能更好的康复治疗。

“他是个好人，以前没生病对我很好，我们特别好，我会坚持，会一直陪伴他。”我看到这个并不强壮的女子语气里的坚强，也看到闪烁的泪花夹杂着丝许期盼、隐约的无助。

“希望坚持不会白费，最终能迎来奇迹，但自己也一定要保重身体。”我深深的祝福。

翔出院后，每天来来回回路过11床，我还时不时想起他妻子在床旁给他讲往事的情景，也想过，若干月以后、若干年以后，再遇见他们会是怎么样的情景，甚至想过如果我是他的家人我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我们时常希望利用科学做出更好的抉择，也期盼通过科学促醒和康复治疗，看到“奇迹”更快到来。但更需要的是在与现实抉择的十字路口，学会从困境中勇敢探寻那一丝希望的曙光，为每一个生命的尊严和价值而不懈努力。

马拉松是一项考验人体极限的运动，它需要参赛者拥有极高的耐力和体力，但这一次，不是和对手赛跑，是和死神在竞争，代价或许是他的家人，他的妻子，在今后的冗长岁月里无尽的煎熬。把一条生命压在另一条生命之上，有时未必仁义。

但时间的选择，或许最终只能交还给时间。

6个月，12个月，3年，5年……坚持不懈，也许奇迹真的可以发生；又或者，慢慢学会放下，继续生活。

想到海贼王里一段经典的台词：身中子弹，不会死；吃了最毒的蘑菇，不会死；掉下悬崖，不会死；被人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爱人对他的爱永远屹立，哪怕人真的走了，或许已足够。

作为医者，我们常常只能经历患者人生里的一个片段，在这个片段里，我们给在困境中的生命带来希望，又或者，我们帮助他们赢得时间，让他们感受到爱，不再不甘和深深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