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残奥会倒计时100天,他如何带领“轮椅上的国家队”跑出飞驰人生?

上观新闻 作者:顾杰

午后温度逼近30℃,奉贤体育中心的跑道上,塑胶气味升腾起来,明晃晃的日光让人倦怠。黄鹏戴着墨镜,背手站立,平静地看着眼前坐在轮椅车上的队员们,他憋着一股气,但队员们似乎没察觉到教练的担忧。

如果不是一场疫情令东京残奥会延期至今年8月24日举行,气氛大概不会这么紧张。随着比赛临近,在上海封闭训练的国家轮椅竞速队需克服延期带来的懈怠,投入更多精力备战。11人组成的队伍中,仅2人有过残奥会参赛经历,余下9人都是新人,为国争光的雄心让压力倍增。

最近一周,队员们的状态让主教练黄鹏有些担心:训练积极性下降,成绩比以往慢了好几秒,队员之间甚至出现摩擦……到底哪出了问题?他必须尽快找到原因并解决,从而确保11名队员携手通往奥运会的道路没有任何干扰因素存在,某种程度上,这关乎他们未来的人生。

“这不是我想看到的”

“我个人的状态不是很好。”上午训练结束,37岁的邹丽红把轮椅摇到田径场看台下的阴影里,尽管此前因身体不适已休整两天,她对今天起跑练习的效果仍不满意。

压力来自往日的荣誉。先天性髋关节错位的邹丽红,从小右腿无法正常行走,2009年,她成为一名轮椅竞速运动员。在2016年里约残奥会上,她和队友以3分32秒11的成绩获得轮椅竞速T54级4×400米接力比赛冠军,打破该项目世界纪录。两天后,她又在女子马拉松T54级比赛中摘金,这是中国第一块轮椅马拉松金牌。

国家轮椅竞速队队员邹丽红

在众多残疾人体育项目中,轮椅竞速的观赏性较高,比赛中使用的特制轮椅,前部由一个小轮控制方向,后部由呈八字形的两个大轮构成,中间以大梁连接,这一设计,可以让运动员在跑道上的速度达到35千米/小时或更快。

比赛时,根据残疾情况不同,运动员或跪在座椅上,或一只脚蹬在拴绳上,通过手臂向后转动轮椅实现向前运动。为减少阻力,运动员将全身的重量压在腿上,双手奋力一甩,轮椅像飞鱼一般向前冲去。

今年东京残奥会将是邹丽红的最后一届奥运会比赛,她仍将参加马拉松项目。面对记者的采访,她面带微笑表示“一定抱着必胜的决心全力以赴”,但眼神中带着一丝疲惫。一旁的教练黄鹏清楚,这位老将心里的负担和压力不小。

“作为队伍里年纪最长的运动员,以前又获得过那么多荣誉,心理包袱肯定很大。”黄鹏注意到,最近,邹丽红容易焦躁和不耐烦,情绪较为反复,表现在训练中,技术动作“不够松软”“老是紧绷着”——强烈的胜负欲反而干扰了发挥。

训练之余,队员们在基地空地上练习网球等运动

从去年5月开始,这支“轮椅上的国家队”在位于奉贤区的上海残疾人体育训练基地进行封闭训练,从训练场前往宿舍的路上,一块巨型的标牌引人瞩目:距东京残奥会开幕还有120天,距陕西残运会开幕还有179天。

倒计时中,一种焦躁的气氛在整个队伍中弥漫开来,具体表现是,队员无法从容完成黄鹏制定的训练计划,且容易疲劳——以往跑一圈400米需1分钟,现在慢了几秒。这让黄鹏有些担心,平时不太流露情绪的他罕见地“批评”了队员:“为什么跑不下来?是昨晚没睡好?最近伙食不好?还是家里有事或者有伤病?有事要及时和我说。”

经过几天观察,黄鹏发现,队员们的业余生活过于单调了。以前训练之余,队员们会打网球、打台球、打羽毛球,下棋打牌一样不少,现在除了训练场地,就是宿舍和食堂。“三点一线,太枯燥了,这是比赛临近的焦虑反应。”

上午训练开始前,黄鹏特意留出一小时给队员们上了一堂课:“你们现在的焦躁是不合理的安排造成的,天天悬着心,紧绷着状态,这不是我想看到的!”他告诫队员,思想活动会影响神经运动,必须从情绪的旋涡中走出来。“哪怕出来聊聊天,整理衣服,种种花草,生理和心理状态都会更好。”

位于奉贤的国家轮椅竞速队训练基地

奉贤训练基地距市区近60公里,几座低矮的平房组成训练室,周围是农田、河道,空气新鲜,阳光充足。黄鹏命令队员们训练之余一定要到户外强制性放松,“这里风景那么好,你们要充分享受现在的阳光空气,不然就过期作废啦!”

为了转移队员注意力,黄鹏要求队员们每天看会儿电视,什么频道都能看,当背景音乐听也可以。他还要求队员,每天晚饭后,都要到基地自习室内看一小时书,因为阅读能让心情平静下来。

比不好就回家吧”

48岁的黄鹏,皮肤黝黑,身材高大,身上有一股教练员中少见的儒雅,他善于隐藏情绪,不希望自己的喜怒过多影响队员,这种低调和他的传奇性形成了微妙的反差。

作为上海残疾人体育最先开展的项目之一,1988年建队后,轮椅竞速项目从起初的两三名队员,逐渐发展壮大,现已成为国家残疾人重点竞技项目,很多上海队员成长为中国轮椅竞速队的中坚力量。

国家轮椅竞速队主教练黄鹏

2002年起,黄鹏执教上海轮椅竞速队,2008年1月,他同时担任国家轮椅竞速队主教练,在当年的北京残奥会上,中国在该项目上共获得10块金牌,打破9项世界纪录。此前,中国在轮椅竞速项目上的奖牌数是零。

黄鹏自认为并没什么秘诀,靠的无非是扎扎实实的训练,这也是他一路走来的轨迹。1972年,黄鹏出生在福建沿海地区某小镇,从9岁起就开始练体育,背井离乡,从镇到县,从市到省,最后成为一名专业田径教练。

训练场上的黄鹏对队员很严格,每天上午,他带着队员们去距离基地20分钟车程的田径场进行跑道训练,每次要跑50圈左右。中午回来吃饭午休后,下午再出发训练。为了适应不同场地,冬天,他还要带着队伍去广州冬训,春夏交叉时去往安徽、江苏等地训练。

中午,队员们从体育馆回到基地用餐

竞速轮椅对平衡性要求较高,运动员的上身力量需要非常强大才能不断加速前进,一旦控制不好平衡就会摔跤——这不是日常的“摔倒”,而是人和车一起翻出去,或者人从车上飞出去。

“就算是世界冠军,摔跤也是常事。”黄鹏的一句话道尽了训练的艰辛,而越是艰难的时刻,他的要求就越高,1997年出生的队员胡洋对此深有体会。

3岁时,一场车祸让胡洋失去了左腿,初中起,他走上体育的道路。在2017年世锦赛上,胡洋在前两项比赛中没进前三,如果最后一个项目没拿到第一,他将失去参加2018年亚残运会的资格。

最后一项100米比赛开始前,胡洋的压力达到顶峰。黄鹏见状,只扔给他一句话:“比不好就回家吧,不用练了。”多年后,黄鹏解释说,这是他的“激将法”,目的是把胡洋体内的潜力逼出来。

当年只有20岁的胡洋,听到黄鹏的话后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殊死一搏,啥也不管了。检录时,他低头一言不发,身边队友在说什么完全听不见,他罕见地进入了一种爆发前的极端宁静时刻。

在那场比赛中,胡洋最终拿到冠军,实现大逆转,他佩服教练的策略:“有时候,一帆风顺不是好事,从最低谷走出来后,你反而能顶住压力。”

“能拉一个是一个”

训练讲究科学方法是黄鹏一以贯之的理念。10年前,他是最早就残疾人体育提出科学训练的教练之一。面对种种质疑,他始终坚持:“要和国际接轨,我们就必须走这条路——有条件的项目配备专业团队,包括领队、教练、科研人员、医疗队、营养师、按摩师等等。”

以竞速轮椅项目为例,除黄鹏之外,还有两名副教练,科研人员由上海体育学院的博导担任,负责队员们的生理生化测试,进行高强度训练课程时需配备两名专业医疗人员,而在以前,这些工作往往由教练一个人搞定。

黄鹏站在东京残奥会倒计时大屏前

“坚持科学训练,闭着眼睛都能练出来!”黄鹏有这份自信。在轮椅竞速项目中,训练常常要跑10轮400米,每轮跑完,医务人员为队员进行采血分析,测出血乳酸含量,这是一种能量代谢的指标,结合成绩、心率等指标,每位队员的训练效果都在黄鹏的掌握中。

“有的队员能坚持到第8轮,血乳酸还是很高,说明能量代谢和有氧耐力都很强,有的队员可能只能坚持三四轮。”黄鹏解释说,通过直观的数据,教练得以分辨不同水平运动员的状态,从而进行更有针对性的强化训练。

黄鹏的热情来自一种朴素的责任感:“很多孩子都是穷苦家庭出来的,如果能把他们培养出来,不仅是拯救一个人,更是拯救一批人。”

这也是残疾人体育的特殊之处。

队员们在奉贤体育中心的跑道上训练

来自陕西铜川的队员高芳,儿时因发烧打针感染致残,曾练习竞速轮椅多年,却因成绩平平不得不回到农村老家结婚,嫁给一名失去右手的残疾人,夫妻俩靠卖卤肉为生,生活拮据。2018年,心有不甘的高芳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联系黄鹏,表达了想到上海跟着黄鹏训练的愿望。

“来吧,我帮你重新打造。”抱着“能拉一个是一个”的想法,黄鹏同意了。他发现,高芳身体素质不错,臂长较长,力量也大,但技术粗糙,向上空间很大。为此,他每天盯着纠正动作,不断帮忙改进技术。

经过一年的科学训练后,高芳有了长足的进步,随后在全运会拿到T53级200米金牌,这是她人生中第一块金牌,同年,她又拿到了世锦赛100米冠军。随着成绩的获得,高芳家庭的经济条件得到了实实在在的改善,这让黄鹏很高兴,同样从穷苦家庭出来的他,对残疾人家庭的需求有切身体会。

“现在,高芳在100米短距离项目中已经世界排名第一。”黄鹏笑说。

“必须负起的责任”

轮椅竞速是一项“用手在跑”的运动,如果说运动员是轮椅的推手,黄鹏就是队员们人生的推手,在基地内,他扮演着教练和父亲的双重角色。

与健全人体育相比,残疾人体育在常规教学训练之外,还有育人的要求,因为队员们终究要离开这里,走上社会。“他们身体有残缺,将来可能会受到方方面面的歧视或不公平的待遇。”黄鹏说,训练之外,要让队员建立自信,做正直善良的人,这是他必须负起的责任。

对残疾人运动员来说,没有什么比国家荣誉更能消除自卑感。4月末的一天,队员们前往奉贤区体育馆接种疫苗,一旁的市民们见到坐轮椅进来的小伙子和小姑娘都很好奇,得知是轮椅竞速国家队队员后,纷纷举起手机拍照。一位护士激动地跑来合影:“我可是为奥运会选手打过疫苗的人!”

这份来自日常生活中的认同,让队员们感受到了强烈的荣誉感,黄鹏看在眼里,感到欣慰:“当大家看到孩子们在跑道上飞驰,发现原来残疾人也可以这么优秀时,或许可以少一些侧目,多一些仰慕。”

训练前,黄鹏给队员“上课”

荣誉之外,黄鹏希望国家队的孩子们能看到更多。对每一位新进队伍的队员,他都会强调:运动员代表的不仅仅是个人,背后有教练、后勤等诸多环节的支持,这是国家综合实力的体现,对于为自己服务的人,务必要怀有强烈的责任感。

平时,黄鹏吃住都和队员在一起,因为离市区远,加之经常要到外地集训,他每年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数,陪队员的时间比陪女儿的要多得多。朝夕相处和言传身教,让他和队员之间建立了牢固的信任。

对于黄鹏自己来说,这更像是一种双向的鞭策。黄鹏的宿舍是地基里公认最干净整洁的,正因如此,队员们的宿舍也不敢杂乱。“孩子们都在看着你,希望像海绵一样从你身上吸收优秀的品质,作为教练必须呈现最好的状态,树立良好的品德。”

训练之余,队员在宿舍里弹吉他

每年,黄鹏都会前往全国各地挑选“好苗子”储备后生力量,最近,队里新进一名13岁的小女孩,她的老家在云南穷困山区。刚来时,女孩瘦瘦小小的,拘谨而胆怯,用黄鹏的话说“像朵苦菜花”,训练了一段时间,孩子完全换了个样子,现在已是个落落大方的女孩。

不过青春期的孩子有很多让“老父亲”操心的事。最近,黄鹏得知,小女孩上个月花掉5000多元在网上买了很多化妆品和零食,其中3000多元是妈妈寄来的生活费,2000多元是自己的补助,对贫困家庭来说,这是“奢侈”的。

一次训练结束,黄鹏把女孩叫到跟前:“妈妈每个月工资就3000多元,平日里省吃俭用,把攒下的钱都用在你身上,你却给自己买那么多东西,是不是对不起妈妈?”见女孩沉默,他接着说:“你在这里好好训练、学习,长大后才能为妈妈排忧解难。”女孩点点头,答应再也不乱花钱。

胡洋接种疫苗,他的右手臂纹了一个奥运五环的图案

在黄鹏看来,做一名善良正直的人,是体育精神的应有之义。哪怕队员离开退伍,他们从基地获得的进取精神、拼搏精神、奉献精神,也将照亮今后的人生。

2018年10月,结束雅加达亚运会比赛后,胡洋回到老家,在右手臂上纹了一个奥运五环的图案自勉。今年,他将首次参加残奥会100米短距离项目。

比赛临近,胡洋没有强烈的胜负欲产生的压力。在每天黄鹏安排的阅读时间里,他最常看的书是《道德经》,最喜欢其中一句话:“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这八个字阐述了事物循序渐进、慢慢积累,量变最终引起质变的现象。

自从2017年被黄鹏逼出“反杀”夺冠后,胡洋更加相信,只要坚持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终有一天会获得回报,他指着手臂上的奥运五环说:“不管状态是好是坏,只要不放弃,总会有好结果的。”

栏目主编:张骏 文字编辑:顾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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