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岁的张学良听了他的演奏,写下“此曲只应天上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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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23 09:07:00

在中国琵琶界,素有“南汤(汤良兴)北刘(刘德海)”之说。

出生于上海的汤良兴年少成名,人近中年赴美国传播中国音乐,此后在台湾从教20年。古稀之年,他回到故乡。

他的琴声中有一种浩然之气、淳朴之气,更有一颗赤子之心。



汤良兴(右)与刘德海

在台下要比别人吃更多苦

汤良兴是在丝竹声中长大的。

1948年,他出生于热闹的上海曹家渡。起源于清朝初年的江南丝竹乐班——汤家班,到汤良兴这一代,已绵延了整整七代。

在汤良兴的记忆中,一到夏日的夜晚,祖父、叔叔、哥哥等十多人组成的汤家班,就会在靠马路的客堂里奏起一首首江南丝竹音乐——花哨多变的《三六》、热闹流畅的《行街》、文静优雅的《中花六板》,吸引着过路的行人,也熏陶着他幼小的心灵。

汤良兴从7岁开始学习二胡。12岁那年,父亲拿着一把琵琶对他说:“你只会一样乐器是不够的。你姐姐去外地工作了,留下这把琵琶。如果你不学,我就打算送给别人了。”汤良兴连忙说:“我学学看。”

13岁那年,上海民族乐团学员班招生,汤良兴一考即中。团长觉得他是棵好苗子,年纪虽是班里最小的,手却特别大,乐感也好。

开学第一天,汤良兴随父亲坐上了一辆三轮车。平时,只有同祖母出行才有机会坐三轮车。到了乐团门口,父亲向他挥了挥手,独自从淮海路走回了曹家渡。

同学们听说汤良兴来自汤家班,便请他弹几段听听,一曲《彝族舞曲》弹罢,他隐约听到同学们议论:“不过如此嘛。”

不服输的少年汤良兴开始苦练,别人练3小时,他练6小时,别人练6小时,他练10小时。“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别人越说我不行,我就越要练到班里第一名。所以大家都叫我‘小固执’。”汤良兴说,“舞台艺术就是这样,在台下必须要比别人吃更多苦。比别人的技术好很多,在舞台上才能好那么一点点。”


1974年,汤良兴出访日本前留影

随后,汤良兴被派往北京进修一年,向琵琶大家李廷松、夏仁根、俞良模先生学习。1964年,16岁的他与萧白镛、俞逊发、潘妙兴等演奏家同台,在上海音乐厅举行了人生第一场音乐会。一曲《十面埋伏》技惊四座。

1970年,汤良兴被上海交响乐团选为琵琶独奏演员。1974年,又在中央交响乐团的全国选拔中,被选为特邀琵琶演奏家,参加访问日本的公演等重要演出。20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汤良兴随我国各大乐团出访亚洲、大洋洲、欧洲、北美洲的近二十个国家和地区,被誉为“世界上最优秀、最动人的弹拨音乐家之一”。

一个人奏出千军万马

1986年,汤良兴得到一个赴纽约进修的机会,他决定放弃在上海的安稳生活,去纽约闯荡一番。那一年,他38岁。

刚到美国的时候,他只勉强识得26个英文字母。他一面在餐厅打工、送外卖,一面念书,没人知道他在中国是一位成功的艺术家。

在困顿与孤独中,他登上了美国的舞台。汤良兴记得很清楚,那是在纽约的林肯音乐中心,《十面埋伏》《梅花三弄》让他赢得了热烈的掌声。

电影演员或许可以通过拍片生涯中的一部成功电影,让无数观众认识,但音乐家必须要演好第一场,才可能有第二场、第五场、第十场……渐渐地,汤良兴在美国打开了一片天地,他的演出机会越来越多,不仅与当地的华人非职业乐团合作演出,还受邀与旧金山交响乐团等专业乐团合作,演奏琵琶协奏曲《草原英雄小姐妹》等作品。

除了在林肯音乐中心、卡内基音乐中心等知名音乐厅演出,汤良兴还与美国的华人乐团一起走进图书馆、博物馆演奏。他们在许多小学、中学举办中国音乐欣赏会,讲解中国乐曲。汤良兴还在哥伦比亚大学、耶鲁大学、芝加哥大学、曼哈顿音乐学院举办琵琶独奏会。

1991年,汤良兴在纽约为九十大寿的张学良演奏。张学良听后欣然写下:“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1993年,经二十多个纽约文艺团体的举荐,汤良兴获得了“美国传统音乐家大奖”。在美国国会大厦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上,他应邀上台演奏。又是那一曲《十面埋伏》,此时,距离他第一次在上海音乐厅演奏这首曲子,已过去了近30年。30年的人生,尽在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中。

一位美国记者对他说:“你的《十面埋伏》有点像我们的摇滚乐,像重金属。”汤良兴笑着答:“摇滚乐在美国只有几十年的历史,我们的《十面埋伏》有八百多年的历史。你们的重金属乐队要五六个人,还要插电才有气势,我们用一把琵琶就能奏出千军万马。”

在美国10年后,汤良兴移居中国台湾,在那里讲学、演出20年。3年多前,他回到故乡上海,并受邀担任上海大学音乐学院客座教授,培养后起之秀。


汤良兴在“梧桐·名家汇”上演奏

对话:

音乐的味道,即是人生的味道

上观:您不仅精通琵琶,还擅长演奏古琴,曾将《酒狂》《梅花三弄》等古曲改编为琵琶曲。为何如此钟爱古琴? 

汤良兴:我14岁那年,随广陵派大师张子谦学习古琴。我记得第一次去张老师家,就不小心把琴弦弄断了,但张老师并没有丝毫责怪。他问我为什么要学琴,我说想提升文化修养。其实我跟着张老不只是学琴,还学做人,他是一个正直、单纯的“老顽童”,跟他学古琴的经历,让我终身受益。我后来做了老师,也常常鼓励学民乐的学生都要学一点古琴。

我们的民族音乐在古代非常辉煌,遗憾的是,许多乐器的乐谱都随着战乱而散失,其中也包括琵琶乐谱。在诸多乐器中,仅有一些古琴琴谱传到今天,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因此古琴不仅是一件乐器,更是中国文化的精髓。

上观:您出生于江南丝竹世家“汤家班”。江南丝竹音乐对您的艺术道路有着深远的影响,能否谈谈您眼中的江南丝竹音乐?

汤良兴:我是在江南丝竹的琴韵中长大的,年轻的时候觉得江南丝竹有一种即兴、灵活而感性的美。后来我慢慢意识到,演奏江南丝竹的要义在于把自己放低,在演奏时要听到别人的声音。在与他人的配合中,既要知道自己的分量,也要知道他人的分量。

我教学生演奏江南丝竹有一个特别的方法,就是要求他们晚上关着灯在黑暗中练习。他们彼此看不到对方,就必须打开自己的耳朵和心灵,倾听对方,在平衡中相映生辉。技巧再好,不懂得与他人配合,心中只有自己,是不行的。我的学生告诉我,这样的训练对他们后来的音乐演奏生涯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上观:音乐中的“你中有我”“你让我谦”,其实也体现了中国的传统文化与为人之道。

汤良兴:是的,音乐中其实藏着许多做人的道理。我认为,音乐是人的灵魂与品格的自然流露。一个品格差的人,即使技术再好,也演奏不出真正的好音乐。我们要做的是灵魂的艺术家,做真实的人,而不是“表演”艺术家。

中国音乐讲究的是一个“韵”字,就像一个人一说话就能体现他的气韵,音乐家的文化修养与品格都会自然流露在音韵之中。而文化素养是要靠一辈子去积累的。

上观:您曾经说“做人要有味道,音乐才会有味道”,如何理解这句话?

汤良兴:音乐的味道,即是人生的味道。年轻的时候我埋头苦练基本功,但后来我慢慢体会到,音乐到了一定程度,真正打动自己与观众的,或许是音乐之外的东西,是悲欢离合的百感交集,是人生的况味。

上观:对于中国民族音乐未来的发展,您有哪些建议?

汤良兴:民族音乐在当下不必排斥娱乐元素,但娱乐并不等同于讨巧与迎合。在吸引观众的同时,我们的传统不能丢,主心骨不能变。中国音乐历来都是有仪式感的,这种仪式感还是要有。

传统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只有一代又一代人不断地创新,才能创造出经得起岁月检验的经典。

栏目主编:龚丹韵 本文作者:陈俊珺 文字编辑:陈俊珺 题图来源:梧桐·名家汇